大江邊第二卷 雅·20(1 / 3)

大江邊第二卷 雅·20

一九九四年三月份,好似從天而降,保國突然歸來。這些年吳保國不在江心洲,但江心洲從來沒有少了他的傳說。有人說他在給大官當保鏢,有人說他在碼頭扛沙包,也有人看到他在菜市場吆喝他的菜刀,還有人說他發了大財,在外頭娶了妻又養了一大群兒子。所有的傳聞畢竟拐了幾十道彎來到江心洲。使範文梅倍感安慰的是,源源不斷的傳聞能夠確定一個她要的事實:兒子還活著。

年過三十的吳保國大變了樣,重量還跟著他,但強悍從他身上被抽走了,他的臉因為痛苦、漂泊而增添了滄桑和嚴峻。他穿著一件既不過時也不新潮的夾克;他腰背仍然挺直,但看得出,那背上扛過不少東西,這使他發了大財的傳聞當場失效。他仍舊沉默寡言,但不再令人害怕,他的表情是那樣平靜,看不出對於回到江心洲,是高興還是難受。江心洲人已經許久不見棍棒與刀子的交鋒了。時代不同了。人都變得溫和了。當阿三昏花的眼光和保國對接以後,他不露聲色地問候道:

還好吧?

阿三的沉著就代表了江心洲的沉著,江心洲人已經頗有見識了。當保國一步步接近家門口,他的眼光接觸到保地嶄新的瓦房時,倒像個沒見過世麵的人那樣驚奇地“咦”了一聲。

但緊接著他垂下頭鑽進母親住的草屋時,從鼻子裏哼哧著說:

什麼屌兒子,自己住大瓦房,讓大媽鑽窩棚?

正準備到鎮上打酒來招待哥哥的保地興高采烈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後跟,他還沒來得及解釋,馬小翠就挺身而出,她四兩撥千斤地反擊道:

你是好榜樣嘛!

早就對吳保國打量一通的馬小翠心裏有數了,傳聞中的吳保國不過如此。她滿臉不屑地把眼光從他身上移開,她瞟瞟剛得到消息衝上壩埂的吳文吳武兄弟倆。範文梅嚇著臉發白,她生怕保國一拳就搗向這個精貴媳婦。可吳保國沒事人似的朝她瞟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他驚奇地看著自己的親兒子吳武,在範文梅的幾番要求下,吳武扭扭捏捏地喊了聲:

大!

接著他又急急地改了口:

爸!

就像撿到一塊金磚一樣,吳保國彎下腰來,雙手插進兒子的胳肢窩裏把兒子拎起來試了試兒子的重量。然後他蹲在兒子跟前驚奇地摸摸兒子的臉蛋,眉目清秀的吳武比哥哥矮了一頭,他繃住細胳膊細腿,期望給吳保國一個強大的印象。在兒子即將失去耐心想走開時,他慌張地跟兒子說了第一句話:

你長得真像你媽。

吳武驚奇地問他:

你認得我媽?

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吳保國露出他多年未見的自豪。

吳武立刻明白了,他一把甩開吳保國的膀子,一如甩開尋仇的敵人,撒腿就跑。跑出一丈開外,才惡狠狠地啐一口唾沫到地上:

老子是秀來生的,秀來是我媽,我媽沒死。

這個怒氣衝衝的孩子立刻獲得了吳保國的好感,他不僅在他身上找到昔日愛人的眉目,他同時也找到了自己童年的霸氣。

他聰明得很,大人說閑話他都仔細聽呢!範文梅歉意地跟兒子解釋。

疼愛之情瞬間爬上吳保國的額頭,驚喜交集的吳保國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之後,他客氣多了:中,我說我的,聽不聽由你。他的臉上掛出了歉意討好的笑,他過於粗大的笑紋使他昔日的威武蕩然無存。他的臉上,隨後一直保持著與他形象不符的溫柔,就像一張喜氣洋洋的年畫貼在江邊的一棵老柳樹上。

跟以往一樣,他去了大鳳的墳頭。這座墳頭跟其他任何墳頭毫無二致:墳頭下陷、雜草叢生,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與活人之間的氣氛。這個江心洲威名赫赫的、身上充滿了大男人氣的壯漢以滿不在乎的行蹤在全國各地隨意漂泊而此時卻毫不掩飾自己的癡情。他蹲在墳頭,接連抽了七八根煙後,然後輕輕地扯去她墳頭的雜草和碎瓦塊。他那一堵牆似的後影使人相信他仍舊沉浸於對往日幸福歲月的念想之中,吳保國沉默而陰鬱的癡心無比堅定地顯示出他的感情絕對可靠。江心洲人確信,田大鳳具有一種穿越時空的魔力,這種魔力致使吳保國無論走到哪裏,最終都會回到她的墳頭。當天晚上,革美正在廚房裏洗碗,突然燈芯閃了幾閃,她一抬頭,原來是保國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