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2
小翠進門前幾年,吳保地想討個老婆想得都沒白天沒黑夜了。小嬸子史桂花捏住了他的三寸,三天兩頭差他幹力氣活:
去給嬸挑個水,嬸給你到我娘家門口找個媳婦。
保地哪怕才端碗,或者火急火燎地去收莊稼,一聽嬸子的話他立刻甩腳就來。
一次二次三次,開始他等嬸子把蠶豆收上來回娘家;後來他等嬸子把棉花種下去回娘家;再後來他盼著歇熱的時候嬸子回娘家。好不容易嬸子娘家侄子過生日,嬸子一回家他就主動幫她挑水。史桂花一望到他,後腦勺一拍說:
你瞧我這記性。
再等!
等到棉花賣掉了,地裏的草除了三遍,嬸子又該回娘家了,可她不。好不容易盼到過年,閨女總要給娘老子拜年吧,可是不。史桂花讓勝水和貴珠拎了煙酒糖去了。
有天,保地幫小嬸子挑滿一大缸水後,史桂花把保地喊到廚房。鍋台上一隻大碗,大碗上麵是碼著整整齊齊一碗肥肉。
吃,保地,平時你沒少幫嬸子幹活。
吃完一碗肉,保地的臉紅通通的。乍一看,以為是喝了酒,果然,他說起了醉話:
嬸子,我覺得世上最好聞的就是肉和香皂的香味了。
嬸子,往後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隨叫隨到。
這口氣不像是吃了幾塊肉,而像是被人從江心裏撈上岸。
這算什麼?史桂花告訴他:外麵好東西多著呢,樓房有幾十層高,家家都有電視機、自行車、收音機,這些都是好東西。你要是見了不想要才怪?
我無所謂,我隻要討個老婆蓋兩間磚瓦房就中了。
嬸子知道你的意思,可就算立馬給你找來了,你這身衣裳也實在穿不出,等掙到一身衣裳再相親也不遲。
為了這身衣裳,保地喜歡上了半夜。半夜人人都睡了,沒人吵他,他總算能專心躺在床上算賬。別看保地沒念過幾天書,這段日子算賬大有進步。今年能收五百斤麥子,一百斤麥子二十塊錢,五百斤一百塊,一百塊可買一條滌綸褲子、一件滌綸褂子、一雙球鞋。
但這些不能賣,要留三十斤種子,二百斤口糧,隻能賣二百多斤,這二百多斤的錢也到不了保地的口袋。他大別的時候暈乎乎的,賣麥子那天肯定不會暈。再說,農業稅就靠這麥子,說不定還不夠。
再想別的。
根據去年的經驗,一天能捕五斤蝦,一斤蝦能賣五毛錢,一天就能掙兩塊五,十天二十五,一個月就能買一條褲子,半件褂子,兩個月的汛期就能置一套相親的行頭了。
不過,去年掙來的錢也都沒進自己的腰包,生產隊長拿走的蝦他沒敢去要錢。還有幾回蝦一捕上岸就被大拿去下酒了;還有幾天下暴雨,沒法捕,餘下的幾回也沒賣到五毛,有時三毛,有時二毛就賣了,因為蝦一出水就死,拎到鎮上就有臭味了。
接著想。
保地還有一個特長是抓泥鰍和王八。最多的時候一個鍾頭他能抓八條泥鰍,可惜,泥鰍和王八鄉下人都不吃,何況鎮上人?所以保地抓王八和泥鰍的本事最多也隻能使家義的下酒菜多一兩個花樣,對買相親的衣物和鞋還是不夠。有次他聽人說鎮上藥鋪子收三七草,一百斤能賣四塊錢。等到他興致勃勃地砍了幾天三七草,曬幹後足足有一百五十斤挑到鎮上的時候,老板隻給了他三塊錢,並告訴他這是同情他才給的價,下次不要再挑來了,一年的銷量被你一挑子挑足了。
大哥保國把秀來母子帶來沒過幾個月停當日子就又從江心洲開溜了。他走了之後,不會做農活的嫂子秀來又生了一個兒子,這樣家裏又憑空多了三張嘴,回回望著秀來拖著兩個兒子朝家裏走的時候,保地就像望到鬼一樣渾身發冷、臉發白。
保地每天白天下地,傍晚打土坯。他把打好的土坯兩個一組,約十米一排,到目前為止,他已經碼成十多排了,從壩上往下看,就像一對兩口子並排走路,下雨的時候,草蓋子蓋住,天一晴,掀出來曬太陽,這一曬就曬出許多話來了,每個經過保地門口的人都不由得開起了玩笑:
保地,你碼的土坯都是雙的,你想媳婦了吧?
當然是想娶媳婦。可是經這些人說出來,就有了“保地,你想搭梯子上天吧?”這層意思了。江心洲人這些不經腦子光動嘴皮子的三言兩語,每一句都是一根錐子,一錐錐往保地心裏紮。本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想快點成親是為家族著想。坐了牢的人肯定要打光棍,他就有義務替這個家傳宗接代。可坐了牢的人一下子有了兩個兒子後,他想媳婦的念頭一點也沒動搖,他倒更有些不服了。他想:坐過牢的一分錢沒花都能討到媳婦,我就非要打光棍?他這才曉得想媳婦是自己肚子裏的事、心肺裏的事,挖不掉的心思。趕集的時候保地的眼珠子都看直了,姑娘們都挑了這一天出來見世麵,個人打扮得很漂亮,穿了新衣裳,褲子中間的縫清清楚楚,一看就是穿頭水;辮子梳得一絲不亂,頭上別個發夾,有紅的、綠的、還有帶牡丹花的,走起路來斯斯文文。她們除了皮膚曬得黑透透的,手腳又大又粗之外,還真不像種地種田的。保地賣掉一捆柴之後就鉚足勁看,脖子伸得老長,眼皮子累得直跳也不眨。到了太陽要落山的時候,他才依依不舍往回走。第三天的時候,他相中了一個姑娘,他聞到了她頭上一股香皂的香味。這種味道他在顧醫生的家裏聞到過,這是城裏的味道,這味道使他昏頭昏腦,身體鼓脹得老粗。他跟著這味道走了幾裏路,姑娘紮到人堆裏才把他丟了。他想跟他死去的家財大伯一樣,從鎮上撿回來個媳婦,就算短命也值得。可是,連著三天他都去了,也沒一個姑娘朝他看一眼,朝他直瞪眼的都是大嬸子老婆子,她們看透了他的心思,走過去時聲音小小地罵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