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12
一九九八年五月,家富的決策到底起到了效果。有了房子的勝水,對象問題得到了解決。經人介紹,勝水找到了一位在百貨大樓賣服裝的銅城女友。
在這位姑娘身上,吳家富幾乎沒有看到任何算得上優點的地方。初次到達江心洲的那個晚上,她就毫無顧忌地躺到了勝水的床上。第二天,當太陽和狗都忙了兩個多時辰後,她才伸著懶腰從房裏出來,在剛剛表達完對醃菜稀飯的厭惡,勝水就已經將煎好的雞蛋端了上來;午飯後,她穿著高跟鞋到江邊采野花,而黃昏,她首要的興趣就是等待電視劇的開始。她坐在電視機前,以一個城裏人的容忍的態度踢走了在她腳邊繞來繞去的貓:
勝水,幫我削一個蘋果。
勝水到廚房洗蘋果時史桂花悄聲問他:
城裏姑娘都這樣?
哪樣?
懶!
懶?她又不是不上班。勝水莫名其妙地望著媽媽,然後將削好的蘋果小心地端到電視機邊。
史桂花一瞧,曉得媳婦的時代是真正地來臨了,她熬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成了婆婆,這“婆婆”兩個字就跟木樁子一樣毫無用處。真是時代不同了。同時,她也發現“親媽”也跟木樁子一樣毫無用處了。有一回,吳勝水說要回家,那天的風浪尤其大,放心不下的家富去迎接兒子,就在到達鎮上的輪船邊上,吳家富看到鑽出船艙的吳勝水怎麼也沒辦法把腳踩到甲板上,經過幾次嚐試之後,吳勝水把自己買的橘子蘋果遞給了船員,讓他轉交給站在岸上的吳家富,然後自己縮回了船艙。輪船上撐竿的望著目瞪口呆的家富打趣說:
你家的親戚怕是城裏人,沒見過這麼大的水!
吳家富回到家,已經殺好雞的史桂花納悶地問:
兒子呢?
沒回來。
蘋果從哪裏來的?
買給你吃的。
外頭差這麼多錢,還買什麼蘋果?她沒來得及多嚷,家富就急忙忙挑著水桶去了江邊,以躲開這難堪的解釋。
沒多久,兒子的來信內容又有了新的花樣,他婉轉地告訴父母:
城裏的女孩子都有三金四電。
這個家富懂:三金是:金耳環、金項鏈、金戒指;四電是電冰箱、電視機、洗衣機、空調。
“三金四電”又是一筆龐大的數字,吳家富透過霧蒙蒙的江麵,他的目光順流而下,直達銅城,他仿佛看到那個城裏姑娘微微撅起小嘴,搖晃著兒子的手臂,要求他買這買那!
吳家富這才明白,這就是吳勝水的方式!他費了這麼大勁把兒子送出去,他以為他完成了壯舉,可是對兒子來說,這可能隻是個開始。他想,兒子一定不了解他的難處,又或許他在城裏真的太艱難了。想到“艱難”二字,出現在他眼前的是陰森的江西大森林、是一望無際的江上漂流,是一個月一趟從縣城回來的路途。吳家富仿佛看到走過的路都是一個個山頭,每次他奮勇向前的時候,都會以為這是最高的一個山頭,可是每次爬過一個山頭之後,他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另一個山頭又橫在眼前,如今,他已經明白命運就是不停向不斷冒出來的山頭攀登。然而,他自覺沒有力氣再爬了,他把自己的疲乏溶進對兒子的理解。他仿佛看到兒子正站在另一座山腳下,眼巴巴在仰著頭望著前人的背影,當別人已經到半山腰時,兒子還沒有動身。他已經感受到了兒子的寂寞和自卑。都說兒子老實,可老實隻是兒子頭上的一層膜,裏頭還藏著一層脆弱和一層自卑。結果,他痛惜起這個孩子來,仿佛他承受過的這些苦痛跟兒子如今在承受的一個樣。
正是從這個時候起,這個跟他相隔甚遠的城市突然仿佛變成了一排排高大的樹木,以緩慢而沉重的步伐黑森森地向他壓來,他簡直沒有招架之功、還手之力。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得到的,最終卻是砸到我們頭上的石塊。所有辛苦要去的地方到頭來都不是當初的樣子,可是動身的時候哪裏就曉得呢?眼下,他經受過那麼多,到頭來卻還是待在這老地方。說老實話,有時疲倦襲來,使他幾乎忘記對生活的無窮盤算、操心和牽掛,他偶爾也想放縱一下自己,無牽無掛地睡個好覺,喝瓶酒或是吃些好的,但身上像是有根線一直在扯著他。這根線有時像是從兒子所在的城市,有時是大女兒所在的方向。他強令自己撐住,仿佛自己撐住了,他們也就能站穩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的嘴裏湧進去一大口魚膽般的味道,他的胃像被一根繩子強力一拉似的一陣緊縮。他手裏的這筆債,對他來說,太多了;這筆債,像一頭毛茸茸、張著血盆大口的野獸。而他所擁有的力量,太弱了,他微弱的氣息注定沒有辦法製服這些債務,他自己,注定要被這筆債務活活壓死的。現在,勝水訂婚的錢又是一道難題。吳家富盤算著賣掉自己的樓房。他的想法一出口,史桂花便叫起來:
我跟小女兒住屎缸裏啊?我還能出去打工,到醫院服侍病人,給人當保姆。你呢,你這一身的病,怎麼會有人要你?她的眼裏閃出一絲旁觀者似的嫌惡,實際就是她自己的嫌惡。家富想,一眨眼的工夫,自己將要麵臨如此淒涼的晚年。
跟誰也不會跟到絕路上來。史桂花又把眼光繞過羈羈絆絆的枝頭,撲到根上來了。
史桂花的抱怨隻要開了頭,就像決口的堤壩,一時半會堵不住。家富一聽,明白新一輪的控訴即將到來,他急急忙忙地挑起兩隻水桶向江邊走去。
舀好的兩桶水放在岸邊,吳家富這才發現自己又走錯了一步,再怎麼躲也不能挑起水桶躲。他既然挑著兩隻桶出門了,他就應該挑滿桶的水回家,可是他看一眼就明白自己沒有力氣將這兩桶水挑回去,錯一步亂全局!他蹲下來,腦子裏出現了異常的平靜。突然,他想起了自尋短見的大哥。過去一一重現,他想起了大哥那苦巴巴的臉,大哥那贖罪般的疲勞身影,大哥那躲在被窩裏悄無聲息的哭泣,時過境遷,新的痛苦壓頂之後,他反而有點回望的膽量了,他像一個電影觀眾,憑著一股子勇氣將過去一一還原。突然之間,他明白大哥非死不可的命運了。他第一次想起大哥而沒有產生以往的那種痛惜和後悔。對於有些人來說,死,是最好的去處。隻要活著,就得拳打腳踢永不停止,隻要歇下來一天,第二天就會沒米下鍋……
嗚咽的大江像是聽懂了他的話,一陣陣地往他腳麵上撲。
七月底,他又去了趟縣城。每次去的時候,他都盡量在天沒亮之前,早上的稀飯他也都盡量多吃一碗,他曉得接下來他會無比虛弱,一離開江心洲,每回他都不忘記戴頂能把眼睛擋住的草帽,他曉得走得越遠,熟人越少,可是他每回還是把腰勾得更低,他曉得這是眼下惟一的一條路,他寧願忍受這種難堪,也不願意看見債主上門討利息時咋咋呼呼的樣子,他寧可在縣裏被陌生人扯著膀子勒緊手臂,也不願讓認識的人瞧他還上不錢的難堪。他知道這不是辦法,看來惟一的辦法還是賣了房子,賣了房子這筆債就能連本帶利全部還清,可是他們夫妻住哪兒呢,孩子們逢年過節回來的時候住哪兒呢?
傍晚,家富從縣裏回來了。從鎮上到江心洲的江灘上,踩著那溫暖的散發出芬芳的泥土,他感到比往常更加疲憊。大地如此平坦,他卻舉步維艱,他真想彎腰撿起地上的一根棍子,可是他明白,一旦他拄上了那根棍子,他從此以後就再也甩不掉了。路邊那牽牽絆絆的開著各色花兒的雜花雜草溫順地擠在一起,他想起年輕時出門在外時經常夢起這些花兒草兒的,他突然感到深深的懷念之情。他懷念小時候大夥全都過一樣的兩手空空的生活,他們在每個夏天的傍晚守在堤壩上防洪,巨大的寧靜,微微的擔憂。江心洲許多年沒有遭受真正的威脅了,沒有敵人了,他甚至懷念婦女們用髒話粗話相互攻擊對罵。單純的喜樂,一眼望穿的煩惱。他已經許多年不做夢了,或許,他突然想,江心洲許多男人或許從來沒有做過夢;或許,他作為男人的戰鬥欲望應該結束了,就像江心洲許多男人從來不曾“戰鬥”過一樣;或許,他過去引以為傲的許多衝刺都是不值得的,許多夢想辜負了他,振興家業、培養兒女。每天都像有新長出來的骨刺一樣提醒你記得忍受著,煎熬是最後的空氣和江水。他真希望“喀嚓”一聲,他眼前的所有大門統統關閉,一切停止,他呢,則順勢躺下來休息,永遠不再醒來,不再記得這些困苦和煩憂。
他的腿腳仍然機械地一步步走向家的方向。到達渡口,遠遠地,他的心突然猛烈地狂跳了一下。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爸!
在漸行漸近的眼前,出現了笑嘻嘻的革美。她微微地歪著頭,望著渡船上吃力地搖槳的父親,小船一靠岸,她靈巧地一把接過家富甩過來的繩子,係在岸上的樹樁上。
你怎麼回來了?
貴珠都跟我說了!爸,這麼大的事你不該瞞著我!
以後不準你再到縣裏去了。望著他手上拎的豬血,她朝父親看了一眼,立刻咬住嘴唇轉過了頭。
他立刻明白她了解他的處境、體會到他的難處,並且像一個頂梁柱一樣要將事情扛起來的意思。他全聽懂了。
整個晚上,他一直在打量著女兒。
她穿著一件江心洲還沒有的高領夾克,腰杆挺得直直的。,她留著披肩發,直直地分布在肩膀上。她臉上的仇恨和陰鬱一掃而光,她掛著溫和的笑,是過去從沒有看到的。她的下巴稍稍昂起,帶著顯而易見的自信和驕傲。這位脫離了家庭的姑娘仍舊很豐滿,那兩頰的曬紅奇跡般地消失不見了,過去那種勞累和受詛咒的痕跡都被清除了。盡管她已經得知家族裏又失去了保霞和小姑父的消息,臉上呈現出悲傷,但這悲傷根本掩飾不住她意氣風發的眼神。她蹲下身子時上衣服繃緊了,現出結實的後背,顯露出她早已長大成人、有了獨當一麵的氣概。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居然也脫離了江心洲?!這個吳家富時刻擔心在受苦、受人欺淩,安全得不到保障的姑娘給出了他大大的驚喜。這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像是上天給他最好的心靈撫慰。他的喉口被一陣酸楚填滿了,頃刻之間,他的眼睛開始發紅。他轉過頭來看了史桂花一眼。她的臉上亦是喜滋滋的,她特意炒了兩個好菜,臉上掛著一個母親那溫柔而寧靜的微笑,好奇地打量這個她嘴裏經常叫著的“婊子、騷貨”,這個她眼裏曾經一無是處的姑娘,身上顯而易見帶著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貴珠和姐姐之間明顯有了差距,這位現在扛起家裏最繁重的農活、已經訂了親的姑娘站在姐姐邊上,一下子顯得特別的土氣和木訥。
一吃過晚飯,革美從她的人造革包裏掏出一隻裏三層外三層包著舊報紙的包裹,打開一看,居然是一整疊嶄新的百元大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