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14(1 / 3)

大江邊第三卷 頌·14

日子一天一天往前過,大江一日一日朝前淌。

跟人一樣會老似的,經過一個夏天的蹦躂,一入秋大江就累了,冬天一來,這家夥更顯出疲態。臘月一到,這條江就一日比一日睡得深,慢慢地佝僂下去。它的輪廓也失去了筋骨,顯露出軟弱無力的倦遝。江灘上的孩子們你追我趕,很快忘記了它幾個月前那咆哮如雷的磅礴氣勢,把它吞噬生命的凶險甩到耳後,隻當它是神秘的迷宮,冒險的天堂,即將要征服的戰場,他們時時刻刻覷窺著向它衝擊,用他們手上的石子和彈弓。他們絲毫不清楚這條江埋葬過多少幸福洗滌多少痛苦孕育過多少故事,他們還沒到搞清楚的年紀。

這些把沙子揚得滿天飛的孩子們麵前的江雖然它一直這麼淌啊淌的,可他們眼裏的江顯然不是他父母、他父母的父母眼裏的江、心裏的江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經曆,一代人有一代的發現,曆來如此。

有些東西一直沒變。日出而作,柴米油鹽,婚喪嫁娶,生老病死,一切都似乎在原處,一切都似乎毫無變化,東方微微發白,早起的江心洲人的輕微的腳步聲就開始按部就班地響起,比人更早的是撲騰的江浪和雞鴨的覓食聲。江心洲的狗的數量在減少,它們的脊背在門前來回亂竄,孤單、落寞,但它們仍以它的方式向主人表達步調的一致,這景致許多年來始終如一。十年前開拖船的船長十年後他再經過,肯定會察覺到江心洲紋絲沒動:澡盆大小、十裏方圓、壩上是房,壩下是地。可真要說沒有變化也並不對,這幾年,江心洲也經曆了一些大事:退耕還林、農業稅減免以及實行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好事都是好事,農業稅減免後許多莊稼地裏種上了一排排樹苗,那些在外打工的倒是省了心,可隔壁還種著棉花的明顯遮了陰,受了損失;還有“新農合”也有遺憾,交了十元錢的偏偏不生重病,沒交十塊錢的得了肝癌、乳腺癌和食道癌,還有許多新名詞:糖尿病,高血壓,心腸病,甲亢……

得了癌的死了沒報到一分錢,沒得的來年繼續繳,也有猶豫不決的不肯繳了後來得病了,後悔得腸子都青了。得了糖尿病的以為自己占了便宜,拿了單據到縣裏報銷,結果被告知許多地方不合規定,用了許多藥都不在報銷之列,他們隻報到了點路費錢。也有走運的,人死了,家屬還報銷了一萬多塊。所以,江心洲人對於“新農合”的分歧越來越大:有些人,年年不繳,有些人,繳了去年不想繳今年,矛盾重重,不一而足……

戶戶都有一台電視機是肯定的,許多人家在城裏的兒女都回來幫父母買了電熱毯,替代了瓶裝的熱水袋。還有孝順的兒子把自己舊年的舊手機帶回來給父母用,他們逢年過節會打個電話回來。江心洲的信號不好,他們的父母一聽到手機響就急急地舉著手機一個勁地往渡口跑,他們本能地相信離鎮上越近,信號越好。有時候確實如此,有時候信號更差,一句話沒聽清楚就垂著頭回到家裏。

還有一些諸如美容院、寫字樓和律師以及國外等等新名詞,江心洲人也能知曉大意了。這些跟江心洲的生活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情,現在因為江心洲兒女們出息了而時不時在這些留守江心洲人的嘴裏進出。

跟城裏人一樣,江心洲人走親訪友拎塑料袋,喝上了可樂,穿皮鞋,習慣了吃真空包裝的鹵菜和麵包。

因為種植的品種的改變,種地的收入略有增加。以往地裏大多種的是黃豆和玉米棉花小麥,現在會因需製宜搭些大棚種點反季節菜蔬。但是,到年底折算下來,並不比往年多收幾個錢。再說,物價始終在漲,這邊剛剛悄悄為棉花漲了十塊八塊高興時,那邊化肥農藥和油鹽醬醋的價格也在翻著跟頭往上漲,一百塊錢揣在身上帶到鎮上走一趟,買兩斤餅幹、幾袋洗衣粉和兩雙鞋,剩下的就是幾個零票了。

吳家富,穿著兒子從城裏帶回來的夾克,天天風裏來雨裏去地種著五畝三分地,他大可不必如此辛苦,兒子勝水在銅城娶了媳婦,女兒一個嫁在南京,一個嫁在鎮上,個個都生活得很好,逢年過節都有紅包給他,可他仍然舍不得這幾畝地的收成。他仍然瘦弱、靦腆,跟下放戶老顧一樣,沒有別的嗜好,有空的時候喜歡關心國家大事和國際形勢,因此他在江心洲仍然是有權威的引導者,雖然那些特立獨行的孩子們早就把眼光瞄向了更遙遠的外部世界,剩下的僅僅是處了幾十年早不見晚見的老鄉親老親戚。這些孤家寡人組成的世界裏,家富仍是他們的主心骨。喝酒過量的家義,保護蘆柴灘和退耕還林時種下的樹林的看場人,患了關節炎走路費勁的王老三,到了冬天,他們把脖子緊緊地貼在下巴上,小心翼翼地在泥巴堤壩上行走。他們遇到大事小事都還習慣性地找家富商量著辦。

放養雞的身價大漲,使對養雞的興趣從少年一直延續到現在的家秀算是小小地發了一筆。她默不作聲的性格最適合養雞和豬,前幾年養豬虧本的時候,許多聰明人都不養了,家秀呢,以一個耳聾眼花之人特有的一成不變的執著勁在繼續著。去年,豬肉價格突然上來之後,她又碰巧養了兩頭豬,一下子賺了上千塊,她在江心洲人跟前一下子翻了身,被戴了頂“聰明人”的帽子在頭上也渾然不覺,而且她越來越聽不到聲音了。早上她與雞鴨一起出籠,灑下些玉米和糙糧,然後把雞們趕到江灘上,跟她的母親一樣,她對雞鴨們的要求是早上盡可能早地出去覓食,晚上盡可能準時地回籠。她身上同樣穿著並不過時的衣裳,這也得益於好心的侄女們,無意追趕時尚的家秀一直沒有被落下過。範文梅還穿著棉花夾襖,家秀已經穿上了輕飄的羽絨服,由於清洗過度,她身上的羽絨時不時冒出來一路跟隨她在地頭菜園裏亂飛。自從進城失敗之後,她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恬淡了,仿佛緊緊貼著牆壁爬行的老藤,她與江心洲渾然一體了。

最缺頭少臉的,還是吳家義夫妻。範文梅的另一隻眼還是能望到光,吳雙全發高燒爬到渡口的一棵老柳樹上那天,她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從樹上跳下來摔死了,她摟著雙全的屍首哭暈後被送進衛生院。心直口快的鄰居好心地告訴她:

不在了我才說,又不是你吳家骨血,你養了他這麼多年,也算對得起他了。

她把原話說給回來奔喪的保地聽。見過世麵的吳保地淒愴地望她一眼:

媽,你怎麼說得出口這話?你怎麼這麼狠心?這往後我怎麼還能見你?小翠怎麼能見你?

雙全一下葬,他們夫妻當夜離去,一句話沒撂給他大他媽。一直到今天,家家兒女都學會了用電話手機拜年的時候,他吳保地還是一點消息都沒往回送。

現在的江心洲,從洲頭走到洲尾,也找不出三個二十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勞力。

江心洲老邁的村主任王儲金已經被趙德軍替下了,可是趙德軍上任不到一年,他兒子就在蕪湖幫他搞了一個報刊亭賣報紙。在報紙銷量尚不穩定的時候,他搞到了一張病曆單,佯稱在城裏治病。雖說芝麻大的官,掙的錢有限,可照樣有一些人占著茅坑不拉屎,老百姓意見很大,可也是背地裏說說,又沒人真到蕪湖去看一看他到底在醫院裏看病還是在報刊亭賣報。群龍無首的日子過了三個多月,老弱病殘組成的江心洲這天意外地迎來了第一位城裏的大學生來做主任助理。大學生村官王俊是二六年二月上任的,頭一天進村的早上,他站在壩上望下去:壩的內圍是一排排擺列有序的地壟,地壟上是一排排剛剛筷子長的麥苗和油菜秧苗。春風一吹,麥苗和油菜秧苗各自跳出不同的舞姿。根據種子入土的時間,這些莊稼展示出或稠密或淡薄的綠意,再遠處,一絲霧氣和潮氣氤氳——活潑了這片江邊的風景,風過之後,黑沉沉的沃土特有的香氣撲出來,顯示出大自然的親切隨和。在麥苗的上方,便是千姿百態奇形怪狀的雲團,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蒼鷹;有的像潔白無瑕的鴿子;有的像昂首疾馳的駿馬;有的像飽餐後靜臥的老狗;更多的酷似巍巍蒼山。壩上座落著一圈房屋,在房屋的前頭是一條平鏡般優雅的長江。

這位年輕的主任助理張開雙臂激動地高喊:

世外桃源!

他激情澎湃地向江心洲人保證:

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知識和能力來幫江心洲脫貧致富!

江心洲人靦腆地看著王助理動情,沒人好意思上去搭訕。王助理上任後不喜歡坐在辦公室裏喝茶聊天,他天天在村頭村尾轉個不停,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

有事您說話!

到村子裏視察工作的時候,一遇到江心洲人提出的問題,他先不慌不忙地找條板凳坐下,然後將身上一隻方凳大小的黑包攤在自己大腿上,掏出裏麵的筆記本電腦,他的手指劈裏啪啦一陣忙活,然後他篤定地告訴江心洲人:

今年的棉花四百四!

江心洲人一陣驚呼:天哪,翻了一番啊?

沒呀,比去年還降了十塊錢!

去年是二百二十五!江心洲人提醒主任助理。

哦,你們說的是斤,我說的是公斤!

白歡喜一場,江心洲人疑惑地盯著他的筆記本電腦。到了下回,江心洲人想知道鎮上的嫩玉米多少錢一斤,王助理又一陣劈裏啪啦,告訴他們:

四塊!

這回不是四塊一公斤了吧!

絕對不是!

可是當江心洲人興衝衝地挑著玉米上街時,街上的二道販子隻肯給兩塊五的價格。

年輕的主任助理在大爺大媽的白眼下囁嚅地解釋:

我講的是零售價,你們整擔挑,自然應該按批發價成交。

這回,江心洲人徹底不再相信這個城裏來的幹部了。

他那套唬我們幾回了。

助理不光是隻會坐在板凳上敲筆記本,他也深知交通的重要性,他來的當年就把渡船承包給一位艄公。艄公把過江價目表貼在渡口,過江費一趟一塊。江心洲人不習慣過大江還要錢的規矩,那些本來十分渴望過江的都忍住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輕易花那一塊錢。承包渡船的外地人勉強堅持了三個月後就不辭而別。王助理又嚐試用招標和攤派的方式來改變交通,都沒能有效實行,他大而無當的方案落不到實處,渡口仍然像無人看守的哨所,孤獨地攔住江心洲出去和進來的路。

不到一年,這位助理就以他先進的科技和管理方式在江心洲威信掃地。

幸虧最需要置辦年貨的冬天,河床變窄,十來歲的孩子可以練練撐杆功夫和膽量,他們自願立在小劃子上,一趟又一趟無償地送江心洲人到鎮上或回來。

不多久,這些孩子們令人欣慰地自動掌握了風向訣竅,撐竿的技術老到起來了,動作一天比一天優雅。可是,一到他們能在風浪裏駕馭渡船、成為好舵手的時候,他們就會跳上對岸,進入到打工大潮當中去,一直如此,無有例外。過江成了永遠的難題。

江心洲雖然變化不大、新奇少見,可江心洲人已經用他們不屈不撓的創新精神在外頭闖出了一番新天地。原村主任沈國友的兒子剛在上海開了個摩托車修理店,下放戶顧醫生的兒子顧軍早就是省醫院的內科主任了。範和平帶著憨兒子在北京批發水果,沒幾年就攢到錢幫兒子討了媳婦;張秀海開馬自達,據說閉著眼睛能穿行大上海的每個角落,決不迷路;在外頭做鍾點工的,從一開始每個鍾頭掙三塊到眼下的十塊,他們靠力氣掙錢,不是最沒臉麵的,不像另一些人,比如犯盜竊罪的小六子,夢想一夜暴富、榮歸故裏,結果一失手被逮到號子裏不見天日,家裏舉債托人找關係,還是判了三年六個月。同樣是坐牢,吳保國是為行俠仗義,小六子呢,是為偷雞摸狗。王老三的兒子得了艾滋病死在外頭,嚇是嚇人,也沒什麼稀奇,城裏人能得,鄉下人也能得;三年後再回到江心洲的小六子,頭上的毛樁還沒長得出,江心洲人也能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有什麼好歧視的呢,當官的大偷,老百姓小偷小摸。

張文健的女兒剛剛升為北京一家大酒店的領班,她把工資寄回來給父母蓋房,她的同班同學陳思思卻早就在一家保健品公司當了營銷部副經理。還有就是吳勝水結了婚生了子,下一步可能要當上什麼科長了。即便如此,吳家富還是對兒子有點意見。每到清明冬至,吳家富總要叮囑兒子回來給爺爺奶奶大伯大姑父上墳,可是吳勝水總是有數不清的理由回避這些。他對江心洲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他不吃隔夜飯、不吃醃菜、不吃生水、不曬太陽。十來年的工夫,他已經成了正宗的城裏人了,這是吳家富多年的夢想,可夢想實現之後,他心裏卻又時常生出古裏古怪的滋味,吐不出,咽不下。

吳貴珠大前年嫁給了鎮上一位年輕的中醫,生了一雙兒女。

田大龍的雙胞胎兒女田新銳田新穎到縣裏上了高中。田大龍還在賣早點,他賣早點的錢遠不夠兒女上學的開銷,所以他情緒更焦灼,回來得更少、人也比一般人顯老。吳家珍還沒等到她的二兒子田二龍回來,倒是田二鳳,成了家珍最強有力的依靠,她不聲不響地拿自己當頂門頭的主心骨,三天兩頭回江心洲照料這個怨聲載道的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