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邊第三卷 頌·18(1 / 3)

大江邊第三卷 頌·18

世界上每天的太陽都從江心洲的東邊升起,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也都會從遠處向江心洲的江麵徐徐鋪過來。整整五個月就這麼過去了。工程持續了五個月後,這座橋已經像模像樣了。遠遠地望去,那就是一座實實在在的橋,到了近前才發現還有丈把寬沒有合龍。這一裏多長的橋都造好了,這丈把寬能要幾天?江心洲人就這麼看的。這已經是一座真正的橋。這就是一座真正的橋!現在他們說,到渡口去,他們不說到渡口去,他們說,到橋頭去,到橋頭去望望,事實上也就是望望這座橋。江心洲人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喜歡渡口,江心洲人人都在熱切地期待著這樣的一天:他們的雙腳踏上這座橋,然後像平常一樣平平實實地走到對岸,走到鳳凰鎮,到銅城,坐上銅城直達北京的火車,他們也就理論上能夠去看北京奧運會了。再或者他們那些在外頭發達了的子女們也能把車直接開到家門口擺放著,這個期望眼看著就要實現了,就要變成真的了,大夥都一天比一天相信江心洲有一座真正意義上的橋了。

江心洲人頭回聽到金融危機,是從大學生村官王俊主任嘴裏聽到的。從助理升到主任,他性子裏的衝動和外向漸漸有所改變,變得像一個幹部而不是一個城裏人了。他在壩子上走來走去,張口金融海嘯閉口經濟危機,逮到一個人就會吹上半天。江心洲人眼眶子淺,光盯著眼麵前,蘆柴砍了又長出了新的,江水退下去又慢慢湧上來,枯草一綠,毛線衫得脫了,青菜漲了兩毛,雞蛋漲了五毛,都挑幾十斤到鎮上賣。

有一天,一個工匠坐在範文梅門口訴說自己急等錢回去給老婆治病,卻怎麼也喊不開吳文的房門。

那孩子不知在房裏搗鼓什麼東西,他讓人家在門口坐了一個多鍾頭也沒把門打開。他最近一個多月都是這個樣子,有時對著紅紅綠綠的電腦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一動也不動。而有時,他會恢複成江心洲孩子一樣心急火燎地到鎮上的台球室玩個通宵才回來。

我幹了四個多月到現在一分工資沒拿到。

有這種事?範文梅不解地反問他。

每月光發三百塊錢夥食費,包工頭說工程結束一起發。可現在我等不及了,我要不拿錢回去,我老婆就要死了呀!

範文梅認得他是梅河鎮上的工匠,相信他說的都是真話。她不曉得孫子為什麼不開門,人家老婆都病在床上,你怎麼還有心思在房間裏搗鼓什麼電腦。範文梅看不慣人家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她把保國臨走時留給她的五千塊現金拿出來交給了他,她想著兒子在做好事,哪有克扣人家工錢這種事呢。可是第二天,更多的工匠和承包商湧進了範文梅的家門,她這才發現所有工匠的工錢都沒有發,他們都曉得她比吳文好說話,都說自己家裏有這個事那個事等著錢用,希望老太太能周轉一下子。範文梅一聽傻了眼,她手上那點兒錢哪裏夠給這一大幫子人的?她隻好幫著去拍吳文的房門,拍了半天,那扇門結結實實紋絲不動,這幫人你望我我望你,誰也不敢把動靜搞得再大一些,他們曉得這橋一造好,他們跟他就沒有關係,可眼下他們還是不敢表現得太過分,他們隻是一味地好言好語地訴苦一點沒有發怒的意思。

這些人走了之後,吳文把門打開了。或許是因為江風的緣故,他比剛來那會看上去黑了,結實了,衣著上也不如剛來時那樣講究了,他的幾百元一雙的球鞋也由著範文梅那雙扭曲的老手來擦了。這段時間他就是這個樣子:越來越懶得從房裏出來,越來越懶得到工地上去,也一天比一天瘦,可是沒人敢問他一句,沒人上去關懷,因為你再怎麼關懷他總是那副麵孔,他的麵孔上就寫得“懶得理你”這幾個字,你又不能拿他怎麼樣。

那天晚上,他從房裏出來的時候,破天荒地坐下來喝了兩碗奶奶燒的稀飯。他喝完第一碗後,範文梅以為他撂下碗又會回到房間,結果他自己起身又到鍋裏盛了一碗。這下範文梅真是又驚又喜,他來了五個月,還頭一回連吃兩碗,她高興得不知什麼似的,正想表達一下驚喜,他已經放下碗,走了出去。

起初,吳家義和範文梅以為他又去了鎮上和那新結交的朋友混去了,而他的朋友們以為他這幾天忙於公事,一個星期之後,兩相會合,這一大幫子人才驚覺吳文已經從江心洲消失一個星期之久了。

一直到吳保國急匆匆趕回來的時候,吳家義夫妻倆才意識到事情嚴重到何種地步。吳文,這個他老子一直委以重任的兒子,把父親用來支付造橋款項的所有錢全部投進股市,跟許多電視劇裏的情節一樣,一眨眼的工夫,他血本無歸,急於翻本,又挪動了他父親公司的資金,搞走了他父親賬麵上所有的錢,直至把兩百萬變成了幾萬塊的零頭,才陡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溜了。

情況簡單而無可置疑。吳保國一出現,他立刻被包工頭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出於氣惱和害怕,這些忙活了幾個月的經銷商和技術工人不太能克製自己的抱怨,他們把上次見麵時呈現給吳保國的尊敬和崇拜全收了回去,你一嘴我一舌地責問著吳保國,所有的人都爭相開口,用詞不一,但問題其實異口同聲地歸納為一個:

我們的工錢材料費運輸費設計費怎麼辦?

怯生生站在人群外圍的是吳家義和範文梅,他們的耳朵有點不管用了,所能感受到的隻有兒子看起來比較恍惚,注意力消失了,他的臉色帶著奇怪的水泥板的青色,而且這是在水裏浸泡過的水泥板的顏色。

事情就這麼突突突地改變了。這個敗家子真的幹出了吳保國想象不出來的事,幹出了江心洲上上下下都想象不出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