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第三章(1 / 3)

少年行·第三章

1

在我再次見到林小丹的第二天,也就是她的錢包陪在我身邊的第十六天,我說服自己,必須要把它還給它的主人,林小丹。

一下課,我帶著她的錢包站在她所在的班級門外,我麻煩了一位貌似學生幹部的女生去叫教室裏的林小丹。玻璃另一側的林小丹在看書,聽到有人叫她,她看向窗外的我,又迅速看向別處。她再次低下頭去,神色慌張。我定定地看著不安的她,我猜她根本看不進書,她一定會出來。

幾分鍾過去,我倚著護欄,把那淺紅色錢包拿在手上,倒計時地數著。若是數到一她還不出來,我會把錢包托人還給她,先前的種種幻想宣告破滅。當數到五時,林小丹把書反扣在桌上站起身,幽怨地掃我一眼,猶豫地走了出來。

你好,林小丹。

她沒任何表情地垂下眼。

這個,你的吧?

她接了過去,並沒立刻打開看,也沒看我。

謝謝。她的聲音小到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

我的笑僵硬地懸在臉上。

行色匆匆的陌生人來回在我和她之間,她繼續默不出聲,把錢包捏在手裏。這樣的尷尬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虛構了撿她錢包的逼真假象,無法開口對她圓謊。再見。還未等我的再見說出口,林小丹已回身進了教室,坐了下來。頭埋得更低,看得清的隻有散開在桌上的她的長發。我悻悻地笑著走開,轉彎時,一不留神和一個高大的男生撞在一起,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2

把錢包還給林小丹的那個周末,我去找了軍偉。你有日子沒來了吧?軍偉埋怨我。剛開學,事多也忙。胖子也是剛開學,可他天天過來陪我……不過也能理解,畢竟你讀的是重點高中,不像胖子……我把錢包還給林小丹了。我趕忙轉移話題。誰?那個錢包,我還了。我提醒著軍偉。哦,找到她了?說什麼了?我說林小丹隻說了兩句話:謝謝,再見。再沒說別的了?我搖頭,軍偉像是想不甘心地問下去,卻勉強地笑了。看得出軍偉藏有不想告訴我的秘密。事情過後的一星期內,我幾次在放學的時候見到軍偉,像是在等誰。

和他打招呼,問他怎麼會在我校門外?他掩飾地笑,不斷地說是剛好路過。

我知道他是在撒謊。謎底揭開在課間林小丹突然找我的對話中。謝謝你。林小丹對我感激地笑。我局促地回應著不自然地笑。你,能不能把照片還給我?照片?什麼照片?我被她這句簡短的話擊中,亂了本來就不順的思緒。哦,沒有嗎?那算了。林小丹泄氣地失望著說。她的臉又恢複成我熟

悉的冷漠,眼神向別處飄去,不再看我。我筆直地注視著她的身影,在她即將從我視線中消失的那一瞬,我下意識地把照片這個名詞和一個與我親密的人名聯係到一起,無法逃避地聯係在一起。

3

事實再一次證實我的直覺忠於我的猜想。當我把林小丹找我要照片的細節講給軍偉聽,他邊聽我的敘述邊竊笑著,像做了惡作劇的孩子終於被人識破後的喜悅。他用袖口擦拭桌麵,然後從外衣的內兜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很薄的小紙袋,抖動著手腕,幾張不同年份的一寸照片相繼落在桌上。其中的一張,還打著半個鋼印。照片上的林小丹長發綁在腦後,甜美地笑著。

那天給你錢包時,不小心掉下來的。我衝軍偉笑,笑他那粗糙的謊言,幼稚得可愛。軍偉難堪地撓著頭,自己給自己解圍,他沒抬頭接我的笑,含笑看著桌上靜美的林小丹,臉紅得反光。你拿去,還給她。軍偉一張張捏起,排好在手心裏,又裝回袋中。我怎樣給她解釋?我有些為難。軍偉還在笑,裝有林小丹照片的紙袋此時就擺在我們之間的小茶桌上。要不你別去了,你帶我見她,我給她解釋,不為難你了。軍偉這句讓我始料不及的話深深地刺透了我心中最軟的地方,他說這句話的樣子輕鬆得像吐出的煙圈。我寧願相信這是他現想出的理由而不是蓄謀已久的計劃。我無奈地看軍偉把林小丹的照片裝回上衣的內兜裏,極不情願卻又一次順從地點頭答應他的要求。軍偉沒有理會我情緒的變化,輕拍著我,滿意地笑了。

我鼓足勇氣又一次去找了林小丹,吞吞吐吐地把軍偉教我的台詞演給她看。林小丹當然不願去見軍偉,她說那些照片她不要了。我急著辯解,說不僅是還你照片,更重要的是有些誤會得給你說清,其實那天發生的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

盡管在去往校門口的路上林小丹後悔、猶豫,甚至生氣過,但在我近乎喪失尊嚴的請求下,她還是隨我走了出去。懷揣她照片的軍偉斜靠在路對麵的單車上。我衝他做著隻有我和他才懂的手勢,暗示著身後低著頭的女孩就是照片上的林小丹。他用笑容表揚我完成任務的精彩。我們不說話,他有點緊張的笑臉滑過我的身邊,滑向林小丹。我默默地推走他的單車,停在第一次見林小丹時的那棵榕樹下,坐在路沿,透過車輪間的縫隙看向羞澀的軍偉,不安的林小丹。我聽不到軍偉在說什麼,也沒看清軍偉是否掏出照片還給了拘謹的林小丹。

軍偉燦爛的笑,林小丹想逃走的眼神,我寂寞地看天,天空如往常一樣寧靜。路人很少,秋風中飄蕩的黃葉怎麼也落不下來。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我這樣寂寞了多久,並不遠的軍偉和林小丹卻還在聊著。我看見林小丹笑了,軍偉也把雙手插進了褲兜,兩個人陌生的氣氛漸漸淡化,我掰斷了手中的樹枝,在地上畫著不成形的圖畫,一種無法表述的感傷環繞在我周圍,漫長得沒有終點。

4

八月二十七日我第一次見林小丹時,她手中拿的樂器盒裏裝的是小提琴,那天也是她來一中報到的日子,是她來我們這個小城的第五天。林小丹的家是在我們這個小城西邊一百多公裏外的一個鎮子上。林小丹學了十多年小提琴,她來我們的小城,是為了補習一年的文化課參加來年的高考。她當然希望考上一所不錯的藝術院校。而這個小城對她是陌生的,在這裏她唯一認識的人還是三年沒有見過麵的姑媽。那天下午她剛從學校裏出來,就遇到了校門口的老喪。她還沒來得及害怕,老喪就被軍偉追殺到另一條街。等看到我,她才清醒過來,才發現扔在地上的書本,已被搶去的錢包。她理所當然地把我誤認為和老喪是一夥,直到軍偉詳細說給她聽後,她才半信半疑了那個不願意再回憶的下午……

她說她也喜歡劉德華。軍偉補充地說著。

她還說什麼了?

她還說,我長得很像劉德華。軍偉得意地笑出聲。

她比你小一歲吧?我明知故問著。

軍偉點著頭:你覺不覺得她很像周慧敏?

我沒回答。拿走他沒去抽的那根煙,低頭猛吸了幾口,濃濃的煙霧很快彌漫開在我和他之間。

5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是一個偵探,一個小偷,更是一個偷窺者。我迷戀地猜測軍偉和林小丹,他們是否開始相愛?我從未在軍偉口中聽到林小丹的名字,更沒見軍偉把她介紹給我們。而林小丹,也沒任何變化,依然單獨一人出現在校園裏,照舊冷冷地順著路邊走。然而,盡管如此,軍偉和林小丹還是愛得不夠縝密,還是顯露出兩人關係不一般的痕跡。

有兩個微小的細節更加讓我認定他們戀愛了:軍偉買了兩盤劉德華的正版精選輯藏在抽屜底層被我無意翻出。這反常的舉動引起我極度的猜疑:他買劉德華的專輯往往隻買一盤而且都是便宜的盜版,可這次他卻買了昂貴的正版還買了相同的兩張。我固執地堅信其中的一盤將會是林小丹的。還有一個微妙的細節,那是十月裏的一個黃昏,我在離軍偉住處不遠的十字路口等著紅燈變色。在不到一分鍾的等待裏,我幸運地看到斜對街樹蔭下,坐在車後座的林小丹,她手捏著騎車人的衣角,像戀愛中所有女孩一樣,滿足地笑著。棉質的長裙綻開在微涼的街中。而那個騎車人的背影以及側臉像極了一位我敬重多年的大哥。

6

我越來越可以頻繁地見到走在一起的軍偉和林小丹了。我越是想躲,卻越容易碰見他們。每一次的遇見都會讓我很難堪,出一身汗。軍偉身邊的林小丹從沒對我說過一句話,我也始終不敢和她對視。倒是牽著她手的軍偉,笑容燦爛得像秋日裏的暖陽。

有天在我和軍偉等林小丹下課時,他問我:你們學校還有沒有別的男孩追求她?我騙他說沒有。他輕輕地笑了笑,又問:你喜不喜歡她?我慌亂地直說不喜歡,不喜歡。眼睛卻看向別處。軍偉也沒有再多問,摟著我的肩,點燃了一根煙,塞進我的嘴中。

那天下了晚自習,我在教學樓樓梯的拐角處撞見了正在和軍偉接吻的林小丹。昏暗的光線中林小丹的臉上似乎閃過一絲不安,卻很快恢複了平靜。我愣在那裏,呆呆地看著,腦中一片空白。被軍偉吻著的林小丹,直視著我,像是笑了,又像是沒有。

7

秋末的日子裏,我已習慣了在校園裏看見神采飛揚的軍偉。見到他時他都是在籃球場和一群人打球。半場球下來,他會被換下,深沉地坐在空地上,雙眼不去看誰。有時也會見他躺在小樹林裏的長椅上,看著一本沒開頭也沒結尾的小說。可是過不了多久,那本書就會蓋在他的臉上,再滑落到地上,露出的是他早已熟睡的笑臉。坐在教室裏的我,根本聽不進講台上的老師在講些什麼。滿腦子想的都是此時寂靜的校園裏落單的軍偉會在做什麼?他不去找工作,也不去別的地方,天天閑蕩在我的學校裏是為什麼?是為了滿足他從沒讀過高中的虛榮心,還是為了笑起來很好看的林小丹?其實我是知道標準答案的,隻是自欺欺人,不願意承認而已。

見多了,也就不再每次都打招呼給他,看他在玩球,我會低下頭,快步從球場邊離開。有時甚至不想去麵對他,有他在的地方,我盡量少去,繞道走開。他應該也見到過我,但也都假裝沒看見,任我快步離去。一段日子裏,我再也沒去過他住的那裏,沒再在一起喝酒、聊天。他,也沒有來找過我。

就這樣,我和他有了一層誰也不願意去捅破的隔膜。

入冬後的一個傍晚,胖子忽然出現在我教室門前。他額頭上一層汗,喘著氣問我吃過晚飯沒?我說還沒有,他拉著我就往樓下走,說軍哥請吃飯。

不去了吧,我掙脫開胖子,晚上還有自習。

自個屁習,你還是兄弟嗎?快走。胖子不容我爭辯地拉著我走下樓,走出學校,走到離學校不遠的一個飯店。

那是個高檔飯店,豪華到我路過時從不會多看一眼。香味四溢,胖子推我進入一個包間,超大的圓桌坐滿了軍偉的弟兄們。軍偉坐在正中間,身旁坐著精心打扮過的林小丹。軍偉見我進來,喊著讓我和胖子靠著他坐。已經在郵局上班的三寶和我寒暄,說已有日子沒見過我,問我怎麼不找他們玩,還未等我搪塞,軍偉就說:人家可是重點高中的學生,哪能像咱們這麼閑。他側身看著我,半開玩笑地說著。

大家又開了不少玩笑,有幾對情侶甜蜜地呢喃著。我靠著椅背,看著他們的表演,陪著笑。所有的空杯都倒滿了酒。說話聲漸漸小了下去,每個人都自覺地看向坐在中間的軍偉。

軍偉左右環顧了下,拿起酒杯站起身來。

知道今天為什麼把兄弟們聚在一起嗎?軍偉滴酒未沾,臉卻開始泛酒光。

大家好奇地猜測著。有說軍偉肯定找到了好的工作,有說軍偉發財了,還有的開玩笑說,軍偉準備和林小丹結婚了。

軍偉笑著聽著各種版本的答案。他問胖子,胖子搖頭。他又笑著扭頭看我。

你生日?我說了個最俗的答案。

軍偉並沒說我回答的是否正確,他笑出了聲,仰頭喝幹了杯中的酒。在座的兄弟們這才在他喝幹的酒杯中恍然明白。紛紛舉杯要慶祝軍偉十九歲生日。

來,兄弟,軍偉站起身,把酒杯對著我,還是我兄弟最了解我,幹了。軍偉驕傲地說著。沒容我說話,他喝淨了杯中的酒。我不好意思地笑,祝軍偉生日快樂。

二十多分鍾,軍偉都沒坐下身,和每個朋友碰著,喝幹了一杯又一杯。我在敬酒人和軍偉的胳膊下,埋頭吃著。軍偉的衣角幾次蹭進我的碟子,我也顧不得理會,嘴裏填滿了舍不得下咽的美食,不顧一切地吞食著。一圈喝過,軍偉才坐下,可沒吃幾口,就又放下了筷子,迎接著第二圈的敬酒。在熱鬧的人群中,我假裝無意地向林小丹瞥去。她很少說話,不斷地掩著嘴笑。我又喝了不少酒,先前的那點忐忑,逐漸被這沸騰的氣氛所取代。桌上排滿了空的酒瓶,軍偉點了幾次煙都沒點著,我聽見林小丹勸軍偉少喝點酒。軍偉卻高喊著服務員,吵著要續酒。

兄弟啊,忽然,軍偉醉眼朦朧地摟住了我,我的親兄弟,我和你做兄弟多少年了?從你會叫媽時我們就是兄弟了?對不對,哎,你說對不對嘛!軍偉紅燙的笑臉,貼在我的臉上,噴著酒氣。

還有我。癱坐在一旁的胖子,放肆地大叫,提醒著軍偉。

對,對,有你,有你。軍偉反身拍了下胖子,算是安慰他。我們在一起,沒有十五年也得有十三四年了吧。軍偉便是說給自己,嘴裏喃喃地數著數,扳著一根根手指。十四年!十四年了。我這才過十九歲生日,我們都在一起十四年了……軍偉語無倫次地說著。他表達不清,就又仰頭喝幹了杯中的酒。

這麼多年來,你們是我最親的兄弟,最親的。軍偉口齒不清地重複地說著最親的,最親的。這讓我很別扭,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好不斷地點頭,任憑軍偉拍打著我的肩。

但你不理我。在你學校裏,你見了我都躲,我都知道。可是你為什麼躲我?你不想見我?怕我丟你人?我……

我最怕的一刻還是無情地來臨了,軍偉說得激憤起來,帶著哭腔控訴著對我的不滿。

為什麼不理我,我不容易,你不理我,你不懂我,沒人懂我,沒人……軍偉泄洪般地哭了,他靠在牆上,越哭越凶。他沒擦臉上的淚水,袖口全是油漬,胸口也露了出來。我無措地看著他號啕大哭,想安慰他,卻不知該怎樣安慰。

我低下了頭,摳著用來鋪桌麵的塑料布。有人輪番上來安慰軍偉。林小丹對我說:他喝多了,別上心。我擠著笑,說怎麼會。胖子還算清醒,他遞給我杯熱茶,讓我端給軍偉喝。我猶豫著,磨蹭到軍偉身前,還沒把茶放到軍偉手上,他卻猛地彎下腰,口中的汙穢嘩地吐在我的褲子上。這樣的突然讓我毫無防備地立在原地,無法挪動。軍偉順著我的腿往上看,仰視我想躲卻無處可逃的目光。他站起身,兩手緊緊地摳住我的肩,顫抖的眼淚一顆連著一顆急速落下。殘渣還留在他的嘴角,嘴唇抖動得厲害。我聽不清他嗚咽地在說些什麼。他一把拉過我,撲在我的身上,哽咽地打著嗝,用力地拍打著我的背。他身體的抽搐,心髒劇烈地跳動,我都能清楚地感應到。我也想輕拍他的背,隻是手中的茶杯讓我無法擁抱他。我的手臂隻好懸空,環繞在他身後,讓他在我身上痛快地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