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隻 食子的狼
我願意成為
磨石上的水珠
------《福樂智慧》
清晨出發，傍晚歸來。
勇敢的獵人，你走過了兩千座山和五百條河流，見過了三百隻狼和五十隻狐狸。如果你要給人們講故事，就請你講狼的故事，因為狼的故事最好聽。
一隻狼在吃另一隻狼。
吃吧。
吃了它，就給了它另一種活的方式。
在牧區流傳的故事，有一個恒定的主題，狼在關鍵時刻，可以咬死自己親生的小狼。人無法理解狼的這一行為，因為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對人來說太殘忍，人無論如何都不會那樣做。但狼卻不會猶豫，也許，在關鍵時刻咬死小狼，是為了讓小狼在另一種意義上更好的活。
狼是動物中的冷麵殺手，它們身軀瘦削，但四條腿穩健有力，雙眸沉凝冷峻。它們出現時，如同是在進行一場蓄謀已久的劫掠，渾身散發出驚人的力量。它們的四蹄向前邁出時，像直接穿插而出的利器，將周圍的野草碰撞得亂晃。它們如此敏捷迅疾，實際上是因為擁有領地而自豪。它們的自信和驕傲是建立在對領地的統一基礎上的，某一地一旦被它們占有，同類便不再進入。
遊牧民族對狼之所以有明顯的讚美趨勢，與人的精神取向有很大關係。狼聰明果敢，即使苦難降臨也從不放棄，並且總會想出辦法將其克服。所以人都希望自己有狼精神，即使成不了狼，也在內心擁有狼的信仰。狼是絕美的參照，人在心靈中不知不覺成為狼的模仿者，並渴望在精神舞台上完成一次涅槃之舞。
其實狼離我們並不遙遠，能一睹狼全貌的機會也很多，人們通常談論狼時，其依據往往來自草原上的故事或某個人的親身經曆。狼的天堂在草原，那裏並非人跡罕至，所以狼在很多時候與人發生爪葛，狼的世界因而變得清晰，生活細節也被展示了出來。但狼在很多時候卻獨行，人們由此錯誤地認為，所有的狼都一樣，皆有冷漠的麵孔和隱忍的身姿，而且狼的行為也脫離不了苦難，比如覓食困難，經常挨餓等。人甚至還認為，所有的動物都不敢與狼相處，因為狼是冷麵殺手，隨時會製造殺戮。但狼並非是動物界的殺戮主宰者，缺少好朋友烏鴉在天空中的信息傳遞，它們就不會知道前方有獵物。而一群小螞蟻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可以把狼咬死，並很快讓它變成一堆白骨。
我見過狼，所以寫了很多關於狼的文章。但我沒有見過狼群，也沒有見過狼的死亡。陌生的場地中一定發生過激烈的生死表演，但我想象不出狼之生死到底是怎樣的。鑒於此，我便不能在文字中虛構狼了。雖然寫作在很多時候是虛幻的建築，但在陌生的城堡麵前，想象生不出飛躍的翅膀，最後隻能滑落下來，在空無一物的荒地上窒息。
後來我在一家動物園看到了狼，鐵籠中的狼瘦得皮包骨頭，因打不起精神而在麻木昏睡。它們眼中的烈焰熄滅，隻剩下冷冰冰的屈服。
它們本來是荒野中的冷麵殺手，但離開荒野之後便威風掃地，暈頭轉向。有一位醫生朋友去動物園為生病的狼治病，他後來說狼病了後還不如貓，渾身軟軟的沒有一點力氣，他給它診斷時真擔心它從那個平台上摔下去變成一堆肉泥。他無意間窺視到了狼最無力最孱弱的一麵，從此他一定不再對狼抱有敬仰之心。貓是弱小者，但因為掙紮了，便具備了上升的可能。而狼作為一個龐然大物，無能為力屈服於命運，那一刻它似乎萎縮成了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
但偶爾從牧民處聽到一個母狼咬死小狼的故事，卻讓我震驚。那位牧民講述那個故事時偏向於藝術結構，以至於讓我覺得自己並不是在傾聽，而是在觀看一個電視專題片。他用旁白一樣的語氣說,那片森林前的草地是狼的生存地。他並不急於把狼推出，而是不厭其煩地說四周的風景，意欲給我灌輸狼的生存地是多麼美麗，由此再慢慢展開狼非同一般的生活。在洞察了他的良苦用心後，我便耐心等待。
他是那個故事的見證者，當時躲在一棵樹後，看見那隻狼突然出現了。它咆哮，發怒，不安地奔跑，似乎有什麼激怒了它，它正在調動體內的“武器”，要把對方殺死。……他終於進入故事了。我想起小時候大人們突然想起對我的承諾，給了我一件曾讓我心儀很久的東西。那種突然間如願以償，得到渴盼之物的喜悅實在是美不勝收。狼的突然出現讓我驚喜，內心滋味一如小時候的體驗。
他說，那隻狼不安地跑動了幾圈後，他才看明白它是為了躲避另一隻狼。
它是一母狼，接收到了一隻公狼的求愛信號後，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不喜歡，它開始逃避。他的講述再次顯得沉悶。追逐……逃避……如此重複十餘次後才告訴我，母狼終於接受了那隻公狼，但那隻公狼十餘次爬到它身上都不能順利交媾。
他解釋說，即使它們交媾成功，能孕育出狼崽的概率是三千分之一。那一幕看得他頗為鬱悶，覺得狼是最不善於生殖的動物。也許正因為如此，所有的母狼看上去和公狼沒什麼區別，它們性別模糊，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雄性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