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天 隱忍
狼被電打的消息傳了出去。
人們都變得很興奮，因為人從狼身上看到了狼在突然遭遇電打之後，居然是一幅惶恐不安的樣子。對於與狼為敵的牧民來說，這種幸災樂禍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他們恨狼，狼變得狼狽不堪，他們覺得解氣。
電和狼原本是毫無關係的，但卻因這隻狼被拴在村子裏而發生了關係。所以說，任何事情便都會變得很有意思。像別裏思汗這樣喜歡狼的人，便為狼心疼，恨狼的人便幸災樂禍，而大多數人隻是靜靜地看著這隻狼，臉上是一幅無動於衷的表情。對於這些表情冷漠的人來說，他們依然不能接受村子裏有一隻狼的事實。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他們隻要一提到狼馬上就會想到自己的羊，並產生狼會羊吃掉的擔憂。他們應該這樣想，因為在他們的親身經曆或聽過的很多事情中，隻要狼一出現，死羊的事情便馬上要發生。而現在一隻狼就這樣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他們怎能不緊張呢！如果這隻狼在昨天被電打死了，不管情景多麼慘烈，我估計村裏的大多數人都會悄悄鬆一口氣。
狼被電打的消息同樣也傳到了抱它進村的那位牧民耳朵裏，中午的時候，他來了。他說他這幾天特別想這隻狼，今天把羊群趕到一個山窪裏，那裏有大量的枯草，估計它們可以吃到下午。於是，他便趕過來看狼。他走到那條警戒線旁，心情複雜地看著臥著的狼。奇怪的是，它好像不認識他似的，對他的到來沒有任何反應。牧民頓時僵在了那裏，他不知道該如何和一隻狼交流，看到一隻狼落到了被禁錮的地步，他突然想起自己是罪魁禍首。過了一會兒，他轉身走了，他的羊群還在山窪裏吃草，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掌管自己的羊，但在一隻狼跟前卻受到了冷落，這是讓他無可奈何的事情。
他走了之後，狼一直臥在原地，頭越來越低，一幅不堪重負的樣子。我不知道它為什麼一動不動，是因為抱它離開了母親的人突然出現，引得它傷心地想起了往事？它的往事隻有很少的一部分，也就是它被抱到村子裏之前的那段母乳時間。我不知道狼的記憶力好不好，如果狼的記憶力好的話，它一定能記起與母親一起穴居的那段美妙時光。那樣的話，它此時的內心一定很痛苦，因為與母親一起穴居的那段美妙時光更能反襯出眼下處境的痛苦。
一小時後，我走過去看了看，它仍然是一副痛苦的樣子。我悄悄離開，我擔心我的出現會打擾它。我不知道它在心裏想著什麼，而我的想法無論多麼好，它又怎麼能知道呢？
兩個小時後，我發現它仍然一動不動，而且腦袋垂得更低了。我有些著急，一隻狼不可能就這樣被憂傷擊垮，我觀察過它的身軀，它的腿已經很粗了，而腰仍然很細。有人說，狼是意誌力最強的動物，粗腿細腰是爆發力量的有力依靠；它們靠著粗腿細腰，往往能夠從孤獨中尋找到更適宜生存的地方，能等到更好的食物。也正是因為有了粗腿細腰，一隻狼不論是生存，還是拚鬥，最後都是為理想而死。狼死的時候會神秘地消失，沒有人能夠見到它的屍體，更沒有誰會知道一隻狼是怎樣倒地斃命的。所以，這隻狼在今天的反應有些反常。前幾天，我看到了它的暴躁和掙紮，也看到了它的安靜和忍耐。應該說，它的暴躁和忍耐表現得越明顯，就越是出於天性。但它今天卻顯得很無奈，似乎已無力用身軀去抵抗這個世界，隻能在內心忍受。
三個多小時過後，它仍然是那副模樣。那位牧民也許感覺到了什麼，扔下羊群又跑了過來。他有些控製不住自己，想衝到狼跟前去看個究竟，但被大家攔住了。別裏思汗見他長時間不能冷靜，就訓斥了他幾句。他很委屈，嘟囔著，意思是我把狼抱給你們，反而不落好。大家不說什麼，隻是把他勸了回去。一位牧民本應該好好照看他的羊群，但他被一隻狼牽扯著心思，他一定很痛苦。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大家已經接受了這樣的事，不再關心它了。我想，再過幾天，即使這隻狼趴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不管它是怎樣死的，人們都會很快忘記它。吃完飯，我出去散步，想順便看看它的狀況。一出門後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一場大雪已經下了起來。它仍然臥在那裏，遠遠望去，隻是模模糊糊的一團影子。整整一天，它始終都是模糊的，沒有誰能夠看清它的痛苦，也沒有誰能夠為它減輕痛苦，更無法為它送去歡樂。
一隻狼被鐵絲拴住，它的生命不能向前，隻能停留，隻能忍受。其實，它的這種情形和人一樣，人在有時候也隻能忍受一些事情，內心淒苦，一言不發，慢慢地挨著時間。人來自精神上的痛苦更多一些，而這隻狼的痛苦卻是來自現實，那根冰涼而又堅硬的鐵絲讓它無可奈何，所以它很痛苦。不要打擾一隻狼，讓它在沉默中慢慢平靜。
雪越下越大，天很快黑了。下雪的日子，天總是黑得很早，在天完全黑下來後，人變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在這一天中幹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