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天 方寸家園
一夜酣睡，早晨起來一看，雪大概在半夜時停了。
大雪使阿勒泰山被裹在一片銀色之中，四周一片寂靜，連一絲聲響也不能聽見。我站在窗前看外麵的積雪，它們幾乎快把那些山穀填平了，厚厚的積雪反射出強勁的光芒，刺得人的眼睛幾乎無法睜開。那隻狼在刺目的強光下來回奔走，腳下雪沫四濺。它的靈魂似乎越來越不安於這方寸之地，急於想找到突圍之路。但拴在它脖子上的那根鐵絲在限製著它，它掙紮幾番後便明白無濟於事，便安靜了下來。
我坐在火爐邊想，自己這些年來著迷於在阿勒泰尋訪，是因為這塊土地一直吸引著我，讓我覺得，阿勒泰不是一座山，而應該是將許多地方連接起來的一根鏈條------歐亞草原、額爾齊斯河、南北天山、準噶爾盆地，都一一被這根鏈條連接了起來。它沉緩、執著，似乎有著極大的內力，使這些龐然大物遙相呼吸，又融為一體。但它又是一片清涼的高地。凡是踏上這片土地的人，都會為撲麵而來的清爽感到心曠神怡。這裏有草原、湖泊、森林、牧場；特殊的地域散發著一股股奇異的氣息。哈薩克族和蒙古族在這裏繁衍生息，沿襲著亙古千年的遊牧生活。在他們身上，仍保持著對生命最本真的追求和依靠; 他們逐水草而居，隨季節遷徙，綿延的山道上一年又一年留下他們的足跡。
額爾齊斯河沉緩、內斂，像一位思索著的哲人。它一直保持著一種智者的姿態。它讓自己一再緩慢下來，在流動中讓更多的事情發生。當它穿過阿勒泰大地流入境外，最終進入北冰洋，我們就能夠從它的背影裏讀出一種寬厚和積澱，這時候的它，更像一位滿腹謀略的將領。一路遠征，它顯得多麼從容不迫啊！
喀納斯是一個高山湖泊，流淌著像乳汁一樣的湖水。人們賦予它很多傳說，它在更高的精神層麵滿足著人們對美的渴求。曾有人說：它的存在證明了人類在過去擁有無比美好的棲息地。三道海子的自然景象之神秘和遙遠，讓人發古幽思，對人類的由來和自然萬物有了種種冥想。在三道海子不遠處的卡增大阪，就是成吉思汗當年屯兵休養的地方。
圖瓦人在白哈巴、禾木等地生存，他們更是保持了悠久、古老的傳統生活方式。進入這幾個圖瓦村莊，讓人疑惑夢境再現------村中的木頭房子、柵欄、散步的牛羊、白樺林等等，構成了一幅蒼樸寧靜的圖畫。寧靜的圖瓦人的生存狀態也許是對當下社會的一個暗示，人類在發展過程中，其實不知不覺把許多美好的東西已經丟失了。在今天，我們應該如何珍惜身邊的東西？
一塊土地，就這樣一點一點具備了養育人的力量，人在這塊土地上生活得久了，便有了獨特的氣質和精神。一個人從一塊土地上出發，到別的地方去，身上便攜帶著一塊土地的氣息。
在這塊土地上，甚至還有一些更細致的事情已經發生，但在它們細致的內部，卻蘊藏著嚴格的精神要求。一匹駱駝在快要死的時候，掙紮著走到一個山坡上才倒了下去。後來人們才知道，駱駝在哪裏出生，最後必然要在哪裏死去。
還有一匹馬，在性格中顯示出了高貴和剛烈的一麵，凡是它不喜歡的母馬，絕不與其交配。有人想了一個辦法，用黑布蒙了它的眼睛，然後讓一匹母馬去誘惑它。不明真相的它與那匹母馬結合了。完事後，人們揭去了蒙在它頭上的黑布。它向四周一看，便什麼都明白了。它痛苦地嘶鳴一聲，跑到懸崖邊縱身一躍，便跳了下去……
一塊土地，正是由這樣的“神遇”事件構成，才顯得博大和豐富。正如那首薩滿老歌所唱：
馬頭的金色力量
羊頭的棕色力量
滲透了你的脊梁
中午時分，人們懶懶散散地出門，三三兩兩聚在別裏思汗家的柵欄邊。下雪天人們無事可幹，所以看狼是一件必須要幹的事。它早已從那個紙箱中爬了出來，揚著頭望著遠處的雪峰。阿勒泰山延伸到這一帶時變得緩慢起來，但這座雪峰卻突兀隆起，在一場雪後顯得更為冷峻，那些積雪像是被什麼塑成了晶體，牢牢地固定在了山峰上。前幾天我發現，這隻狼喜歡凝望雪峰，有時候，它甚至望著雪峰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在一場雪後，它似乎對一座雪峰凝望得更為專注了。
哈薩克族有一句諺語：“每天望一眼山，心便會和山一樣高。”一隻狼也許不知道這句諺語，但它同樣會心性使然，為雪峰的晶瑩之美所折服，會有一些自然而然的反應。牧民曾告訴我，狼發出激奮歡快的嗥叫時，大多是在月圓之夜，而且它們一定要站在山頂或懸崖邊，對著夜空傾瀉內心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