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們傻過。很可能我們的愛戴中包含著癡呆,我們的忠誠裏還有盲目,我們的信任過於天真,我們的追求不切實際,我們的熱情裏帶有虛妄,我們的崇敬裏埋下過被愚弄的種子,我們的事業比我們曾經知道的還艱難、麻煩得多。然而,畢竟我們還有愛戴、有忠誠、有信任、有追求、有熱情、有崇敬,也有事業。
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心靈曾經是明亮的,而且,今後會更加光明!生活將永遠擁抱熱愛生活的人。我們將永遠不再感到孤單。
—題記
一
好大的一場雪啊!
這是西部邊城初春三月的一個大雪淒清的夜晚。風兒掠過街道兩旁瑟瑟發抖的白楊樹,那光禿禿的樹幹被大顆大顆的雪粒撲打著,發出沉悶而憂鬱的沙沙聲。這條被雪粒掩埋浸濕了半個身子的公路,無聲無息地伸向遠方那冥冥不可知處……漫天飛雪一層層地覆蓋著這座包容著 120萬人的城市,仿佛是在不甘心地掩埋著一個人間的奇跡。這大雪啊!它仿佛要向人們證明,這個喧鬧的世界依然是它的天下,它依然可以以主人般的姿態,繼續用一片冰冷的虛無般的雪霜來掩埋人們美麗的夢境。所有的高高低低的樓廈,此時再也沒有了陽光下耀武揚威的雄姿,宛如一隻隻巨大的甲殼蟲,無聲地在鵝毛大雪中謙卑地沉默著。隻有一些亮著畏畏縮縮的燈光的小窗,仿佛才顯出了一點生命的跡象。縱橫如棋盤交錯的街道上,稀疏的車輛如爬蟲一樣,逃命似的恐懼地瞪大“眼睛 ”,匆匆地奔向各自溫暖的棲息地。在這偌大空曠的城市裏,在高樓大廈之間所形成的“峽穀 ”裏,放蕩不羈的風橫衝直撞。而那些“全副武裝”的人在黑沉沉、冷淒淒的街巷中快速行走著,好似大雷雨之前的螞蟻,隻一刻便不見了蹤跡。
街燈昏暗,在雪塊的撲打聲中閃著昏黃無力的光,分明是在呻吟,在向風和雪討饒。整個漠漠的市區內除了這一排忠於職守的、哨兵一樣屹立著的街燈以外,全都是幽暗的一片,沒有星星閃爍。烏雲已經長時間地用它那雙肮髒的大手,武斷地抹去了月亮及星星們蒼白的光亮。整個夜的空間到處充斥著陰冷潮濕、似乎不懷好意的空氣。
但是,任何一個無論是多麼寒冷的季節,終究要讓位給綠蔥蔥的季節的,沒有誰能阻擋住這種演變。這是一個永恒的規律。就在這樣的垂死掙紮般的今年最後一場冬雪的撲打聲中,任何一個向往未來、渴望新生的人,都會聽到那苞芽勇敢地擠破嚴寒、嶄露生機的歡快的聲響;都會看到紅山山頂寶塔上那兩盞刺破黑暗的燈。
他就這樣走著,步態沉重,以一種冷漠的目光直盯著前方,機械而又費力地在厚厚的積雪中挪著腳步。
從哪一天起他就開始用這樣的目光來看這個世界了呢?沒有誰包括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是在他第一次明白了社會是那麼嚴峻,從來不會讓人來要求它怎麼樣,而是它來強迫人應該怎麼樣的時候,他就開始用這種目光看人、看世界了。
他走了一段,回頭看了看自己踏過的清涼的雪地上那一串深深的腳印,似乎聯想到了什麼。這個中學時期的最後一次寒假又白費了,他想,怎麼自己訂的學習計劃一點也沒有實施?真是混蛋!
小時候他受過好幾次大病的折磨,每次都幾乎歸西,但終於還是活了下來,這真是他的造化。俗話說: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從懂事起,他就默默地對自己說:鄭克啊鄭克,你小子將來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賽過 千千萬萬個同代人,一定要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而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他付出的代價是慘重的。也許是目光和思想的局限吧,他一直以為,人的尊嚴、男子漢的威嚴是靠拳頭打出來的。這種觀念與生活在大西北這塊土地上的人的原始的謀生本能,有著不謀而合之處。然而,他卻忘記了時代的腳步並沒有停留在五千年以前的時代。當他用拳頭為自己“掙”了一小塊天地、一小點殊榮的時候,他付出了極大代價,包括背部挨的三刀和頭上多處的傷疤。但是,他是那麼固執地以為,隻有這樣做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確,從別人的眼裏,他看到了別人對他的敬畏。然而,除了這當麵的敬畏,背後還有些什麼呢?有沒有詛咒和蔑視呢?
但是直到他上了高中,直到他即將永遠地告別他所依戀的中學時代的高三上半學期,他才明白過來,他往日追求的不過是一些浮影,是那麼的脆弱和不真實,以至於輕輕吹一口氣,它就會像美麗的雪花受熱一樣,瞬間便消失殆盡。這真是一個巨大的悲哀!如果一個人,當他明白了他長期以來一直追求的東西,其實隻是虛幻,而他又為此獻出了他最寶貴的年華,那麼,他還會感到心安理得嗎?他還會為自己得到的東西而驕傲嗎?
而如今,他心中正是充滿著這種醒悟後的惆悵和憤恨之情。這份心靈上的空白,應該拿什麼來填補呢?而對於他來說簡直是不太可能通過的高考,卻又緊緊地逼了過來。父母對他的恩情和希望,老師對他的鼓勵和教導,同學們對他的真摯的友誼,也許都將在通過高考這座鐵門時,被打個粉碎!
……走近了一盞路燈……又一盞……再一盞……最後,他終於站在一盞路燈下了。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大笑起來。這噴泄而出的惆悵、迷茫般的狂笑,冰冷冷地迎著漫天飛雪直上雲天,湮沒在沉沉的烏雲裏。繼而他抬起頭,求助似的仰望著黝黑的天幕。
燈光下,雪如細碎的鵝毛,迅速地下落、下落,在他的眼前組成了一張立體交叉網。這張網似乎是無形的,正如這個神奇的社會。而人們就像這無數的雪花,在奔向共同的目的地的時候,互相撞擊著、追逐著,同樣也互相幫助著、愛護著,一同落於堅實的大地上,慢慢地融化和消失……這又讓他感到了一陣揪心的迷茫:我是哪一片雪花呢?我該做哪一片雪花呢?
忽然眼前燈光一閃,從他前麵右側的街巷裏猛然衝出三輛摩托。鄭克看得很清楚:兩輛是雅馬哈,一輛是鈴木。三個全副摩托裝備的騎士身後都貼著一個摩登女郎。
一個 90度的大拐彎,摩托車登時減慢了速度,輕盈地拐向了中央大街。其中一輛由於拐彎過於迅猛而掀起一排雪浪,一下子撲打在鄭克的身上、臉上。鄭克一驚,突然捏緊了拳頭。他感到無名之火正在升騰。他覺得發泄怒氣的時候到了。
“媽的!臭盲流,癟三!等著我收拾你們!俊姐,臭美個屁!”
那正要掠過他揚長而去的騎手們驟然刹車。顯然他們聽到了鄭克的罵聲了。其中一個騎士飛快地逼了過來,和鄭克相對而立。鄭克從對方頭盔的玻璃罩後麵,看到了一對三角形閃著惡毒和輕蔑的目光的眼睛。
這家夥與鄭克足足對峙了半分鍾,口中罵了一句,便一拳向鄭克頭部擊去。鄭克一個斜行步,讓開來勢,抓住對方手腕,一個反背擒拿,就勢縛住對方。那家夥大罵不止,鄭克猛的一肘,砸在對手的頭上,對方砰然仆地。
而此時,另外兩個騎士已從前後猛撲過來,一個用鐵鏈套住了鄭克的脖子,另一個則抓牢他的雙臂,一頓膝撞。鄭克感到肚腹登時麻木,一頭紮在雪地上,大口地嘔吐著。
“給這家夥放點血!”一個摩托妞嬌聲細氣地說。這句話對於騎士們來說無疑是一個不容違抗的指令。
……片刻的寧靜。
啊,不!這該死的寧靜!你這個有著 120萬兒女的城市,快睜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兒女們,他們正在用著本不該有的仇怨,毀壞著對方美麗的童年般的笑容啊!忽然隱隱約約傳來了摩托警車的笛聲。三個騎士對視了一下,慌忙攜同三個時髦女郎,跨上摩托,很快便消失在雪霧裏了。
鄭克慢慢爬了起來。他扶住近旁的一根電線杆,大口地喘著氣。“要沒喝那麼多的酒,我肯定會收拾了你們這三個小子的。”他想。
巡邏車隊飛快地從中央大街上駛過。最後一輛驟然刹車,車上一個警察大聲地對鄭克說: “喂,小夥子,沒什麼事吧?”
“沒……沒什麼。我頭暈,一會兒就會好的。” “那你快回去吧,晚了家裏人會惦記呢。”說話間那輛摩托已迅疾地衝進黑色的夜幕裏。是啊,家裏人不著急嗎?我得趕快回家。於是他挪動僵直的雙腿,向心中的棲息地走去。終於到家了。在大雪紛飛中,他凝立於雪地上,抬頭望著二樓那麵閃著橘黃色的溫暖的燈光的窗戶,輕輕舒了口氣。他可以想象得到母親疲憊地坐在桌旁,守候著冰冷的飯菜等著他的樣子。明天就要開學了,他想,母親一定縫好了他的那個黃書包。兩股熱流,從鄭克眼裏悄然淌了下來。他真願意就這樣永遠地永遠地凝望著那一麵小窗。
二
她感到自卑和孤獨。
因為她的媽媽死了,死得很早。而且她長得也不漂亮。沒有母親又長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沒有理由不感到自卑和孤單。母親對一個家庭來說意味著最大的溫暖和柔情。而漂亮的容貌則又是每一個姑娘最值得炫耀和最值得驕傲的資本。可她都沒有。
曾經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是:人的價值到底表現在哪裏呢?難道僅僅是表現在外表嗎?不,絕不是。那麼,自己就不應該為此而難過了。更何況,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像她這樣,或者更甚於她的背著人生包袱的人,需要和渴求著被世界所承認呢?
開學啦,又能見到自己的同學了。這次高三年級的寒假隻有兩個星期,但她—林靜茹卻感到如同過了好幾個月似的。她覺得,再也沒有哪一天能夠比開學這一天更令她感到快活,更令她感受到那種人與人之間的友誼和情感的了。又見到杜薇、鄭鈴鈴等知心的同學了,她是多麼高興啊。整整一個寒假,她耳畔聽到的一直是父親酗酒後尖酸的嘮叨。而家裏那陳舊的一切更增加了她的孤寂感。但當她終於走出了她準備一個寒假都不出去的屋子,那滿世界的冰雪和寒冷的朔風,卻又吹冷了她的心。她真想在某一個美麗的月夜,好好地一個人大哭一場。
人人都說姑娘是一朵花,可她這朵纖弱又不美麗的花,到底是為什麼而開放的呢?
是的,世界上隻要誰想起和說起媽媽這兩個字來,就會立刻聯係到溫暖、慈愛、大度、堅忍、寬容、善良等等諸般美麗的詞彙。整個人類不都是這樣嗎?
六年前,她媽媽從關內來到新疆。一個農村婦女,隻識得幾百個字,能幹些什麼呢?而她父親隻是養路段的一名普通工人,又怎能給她母親找一個令人滿意的工作呢?隻能讓她母親去建築隊蓋房子,當小工。好在她媽媽並不認為這工作會有多麼累,相反,倒因為能有這樣一個為孩子們多掙點吃穿的機會而欣喜不已。但是不幸總是伴隨著幸福的。在第二年春天,她媽媽就被高空摔下來的水泥板—
那水泥板足有一噸重—給砸死了!
從此,也就砸碎了她一切美妙的幻想。從那一天起,她就開始封閉起自己的心靈。
心靈是一個奇妙的世界,任何人都是她(他)的心靈世界的君王。但是,僅有這一點,還不能在這個紛雜的世界上立住腳,還需要幫助和理解,還需要愛護和關懷,更需要有使自己能夠在別人麵前挺起胸做人的資本。
所以,她給自己立下了一個信條:一定要考上大學,從而使自己的心理和別人對你的態度獲得平衡。
好在有播種就有收獲,她終於能在全班保持前 5名的地位。這是一件令她很欣慰的事兒。因為按照大約每個班能考上 15個人的比例計算,她已經向大學邁進一隻腳了!
這時她對著缺了一個角的鏡子中呆立凝思的她微笑了。這是發自她內心、開在她臉上的一朵小花!
“靜茹,你還不把洗腳水給我端來!”另一間屋子裏的父親粗聲喊道。是啊,自己呆呆地想了半天,竟忘了給父親端洗腳水了,真是的。她趕緊放下手中的鏡子,去打水了。
不一會兒,她把水端到父親屋裏,然後,遲疑地說:“爸,今天又發新參考書了,我想要張紙包書皮。” “包包包!包個屁!你要考不上大學,當心我把你趕出去!吃了我十幾 年飯了,再不給我掙回個臉來,看我他媽不……”父親那張由於喝多了而變得發紫的臉迅速地搖動著。他這是在對他的女兒講話!
林靜茹順從地低下頭,撚著自己的辮子悶悶不語。這是她每當挨父親訓斥時的習慣動作。
父親見她這樣,似乎有些負疚感,但隨即這內疚就被不耐煩所替代了。他胡亂地翻著床鋪,從鋪下抽出一張牛皮紙,手一抖,扔給女兒:“去吧去吧,我要睡了。晚上要多學會兒,得對得起你吃我的那碗飯!”
林靜茹拾起飄落於地的紙,轉身鬱悶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但她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轉身走進了弟弟們的房間。'
兩個弟弟都睡了。他們分別是初一和初三年級的學生。看著弟弟們睡得那麼香甜,她心中湧起了一陣憐愛感。這時她忽然感到有一個家是多麼令人愉快啊。
家庭,你這個構成社會的最基本的單位,難道不也是構成幸福和歡樂的最基本的元素嗎?
她走了過去,把小弟伸出被子外的一隻腳放回去,又整好了被子,凝立於燈光的暗影裏,滿懷著一種母性般的心情,端詳了一會兒弟弟們,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坐到了寫字台前。麵前是弟弟今天剛領到的新課本和自己的參考書。她把手中的紙輕輕地放到了寫字台上。
突然,她的心一緊:啊!這竟是真的嗎?
眼睛睜得很大,她直盯著眼前的那張牛皮紙。
這是一張衣服式樣的剪樣。燈光映照下,一行笨拙但卻認真的字是這樣寫的:“馬上冬天要來了,小茹得做棉襖了。”
這是媽媽的筆跡啊!霎時間,一股酸澀湧上了她的心頭和眼眶。她一把抱住了剪樣,如同多少次在夢中抱緊了即將遠去的媽媽那樣。她哭了,哭聲很輕,很輕。也許隻有她自己的那顆孤寂的心靈才能夠聽得清吧?淚水不可遏止地嘩嘩流了下來。這淚水中包含著一個少女對母親的多少渴望和祈求啊。
……漸漸地,她不哭了。她把那張紙重新疊好。她不能看見母親的遺物在她的剪刀下成為碎片。永遠不能!她關掉了台燈。一陣眩暈過後,她的眼睛慢慢地捕捉到了窗外的一絲光亮。月亮冷冷地看著她,似乎在對她說:聽著,林靜茹,你隻能比別人強。
因為這樣你這隻醜小鴨才會變成天鵝,你才會得到世間所謂的歡樂和幸福。
努力幹吧……她長久地凝望著月亮,用心靈去傾聽月亮的絮語。月亮緩緩地晃過她明亮的眸子。她的目光在一片黑暗裏逐漸黯淡。但在黑暗裏,她緊緊地緊緊地攥住了拳頭,抿住嘴,心中有一個堅定
的聲音在說:等著瞧吧,一朵小花,會開放得比任何別的花更加燦爛、更加美麗!
三
窗外的陽光暖暖地流瀉進來。坐在教室裏的毛茅感到很愜意。開學已經一個月啦。西北人到了四月才能看到春的倩影,雖然它是那麼短暫,如同午後太陽照在牆壁上的光影。然而,春天畢竟是不可抗拒地來了。
第四節下課鈴終於響了。毛茅心頭掠過一陣歡喜。在老師宣布下課之後,他便第一個衝出了教室。哦,陽光!毛茅站在教學樓門前的水泥平台上,輕輕地眯著眼睛,看著晴朗的天空中柔和得如棉絮一樣的雲團,怎樣輕快地悠然飄過,看著遠處正萌發出一層綠茸茸的嫩芽的樹木,是怎樣輕搖著她們纖細的胳膊。他笑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啊,太新鮮了。春天,你終於來了。他小跑著來到寂靜無人的大操場。操場上吹拂著柔和的風。他有點兒發呆地站在大操場上,任那風溫柔地在耳邊絮語:我又來了。春天是永恒的,願你永遠擁有著我。
忽然,毛茅感到他那雙眼睛在經過嚴冬的冰冷的洗禮之後,又一次複活了。有一種暢快在他的血脈裏靜靜地奔走,一種對世界、對生活的無限熱情,重新在他的體內發芽!他真想飛跑,迎著輕風唱一首關於愛的歌, 或是在夜深的時候,悄悄點起小油燈,寫一首關於春天的詩。
哦,在這個季節,不會有黃色的風來吹滅你心頭的那隻小蠟燭,也不會再有粗暴的雷陣雨,來強吻你額頭由夢幻構成的青春。毛茅,每一個沒有星星的晚上你都不能再流淚,你應當把堆在箱底的髒衣服和陳舊的記憶統統洗幹淨,然後在第二天把它們都晾到陽光和春風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