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丹突然神秘地離家出走,在我們學校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誰也不知道確切原因,包括我。我和她分手後,有時見她和一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在一起。可她為什麼要出走呢?什麼話也沒留下,隻拿了兩百塊錢就走了。
在這年五月夏天的濃蔭裏,蟬那麼熱烈地叫著,時間像水一樣在我身邊悄悄流走,母親開始為我準備行李了,她的白發,每天都在我眼前晃動。她明顯蒼老了。妹妹因為哥哥被大學錄取,變得更加刻苦,她那因近視而低垂的頭顱沉得更低了。噢,1988年的夏天,在這個永恒的夏天裏,我看見我的生命像鮮血,在西天邊上殷紅地流淌;我聽見我的青春像雷聲,轟隆隆地在地下走過。我感到我的生命像一隻青蔥的蘋果,生長在這年夏天的濃蔭裏。
天亮了。我們十一個人在旅館裏吃了早飯,按照頭兒李義的安排,開始向另一座山穀挺進了。那兒就是草莓山坡的所在地。我們一路上走得很輕快。我和湯,還有 B走在一起。看來他們的感情很篤厚,彼此很關照。我和他們愉快地開著玩笑,沿著一條褐黃的山溝向前摸索。
W的目光開始放出異彩來。她居然唱起了歌。我知道在她的幻想中,草莓大片大片地點綴著草坡。我們在強烈的陽光下走著,我們翻過了一座又一座山,還是沒有到達草莓山坡。可我們每個人的眼前都浮起那一大片草莓,滿山坡之上,向天空投射著反光。
一些羊像白色的棋子兒,在遙遠的山坡上悶頭吃草,幾隻黑鷹盤旋飛翔,在我們頭頂上的陽光之中穿行。在我們麵前,天山展開了它全部的美好,它的一切是那麼自然、雄渾,而又質樸。我們一行被城市所異化了的人,在這裏找到了放縱的場所和機會。我們無所顧忌地開懷大笑。
1989年八月十二日,就在我將於第二天乘火車去內地上學之時,丹領著她現在的男友,在大街上碰到了我。
原來她去了河北一家地區電台當了播音員,她的男友是一個歌舞演員,瘦而幹練,氣度瀟灑。丹顯得比過去更成熟,也更嫵媚。丹,你可不知道你的出走令多少人擔心啊。我也是有罪的,因為我不該接受你的對我所支付的一切嗬。
我默默地看她走近。她看見我,先笑了,恬靜而又自然。她把手伸給我,我輕輕握了握,她笑著對她的男友說:啊,這就是我過去的老情人,怎麼樣,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吧?語態自然灑脫。我多少有些尷尬。我們沒有說什麼,她擺了擺手,和我告別,就轉身走了。我看著她和男友親熱的互相偎依的背影在人群之中消失,心中平靜而又騷亂和茫然。以往經曆過的難以言傳的那些東西,又深深地抓住了我,不禁有一些失落感。
高度在我們的腳下不斷地升起,蒼茫的天山以它的雄渾,吞噬了我們的驚奇。李義突然興奮起來:快嗬,翻過這座小山,對麵就是草莓山坡了!我們一聽,疲憊立刻從肌肉裏消失,我們都加快了腳步,比賽一樣地翻過了山坡。
在我們麵前呈現的是一大片的青嫩的草地。陽光緩緩地鋪灑下來,那 裏一棵樹也沒有,隻是一大片翠綠無比的草坡。李義說,那就是草莓山坡。
我們像旋風一樣衝下山坡,我們飛快地掠過一條喧嘩的小溪,我們瘋了一樣一邊大叫著,一邊把背包扔得滿山坡都是,我們像飛馳的馬一樣駛入了那片山坡。
我們都站定,大家突然都安靜下來,低下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在草叢中搜尋著。許久,我們終於作罷。因為這裏根本就沒有一顆成熟的紅草莓。可是,這片山坡的確生長著草莓草,然而,沒有一顆草莓成熟。因為屬於它的季節還沒有來臨。
我們就這樣怔怔地站著,任年輕的風拂過我們的額際,我們彼此深深地凝望,誰都沒有說話。但我們沒有失望。因為畢竟這裏就是草莓山坡,隻是草莓還沒有成熟。誰能說這是遺憾的事?
我永遠忘不了 1 988年八月底,我坐上火車去遙遠的內地求學的日子。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我還從來沒離開過父母親的身邊,可從那一天起,迎接我的一切都要由我來獨自承擔和領受了。
火車漸漸開動了,我的母親流著眼淚,父親向我揮手致意,蓓躲到一個大柱子後麵了,因為她怕我見她落著淚。車漸漸遠了,我裝出一副興高采烈的祥子,火車一出站,我的激動就變成了感傷。
我們後來就下山了,緊接著我們又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忙開了自己的事。岩和蕾又和好了, W和她的男友常常去李義的咖啡屋,有時候在那裏可以碰見蓓和我,我們彼此矜持地笑笑,沐浴在一片壁燈的光暈裏,安靜地喝著咖啡,彼此禮貌地問答著什麼。肖又忙著跑生意,一方麵野性不改,報名參加了烏魯木齊到伊犁的自行車拉力賽,一方麵又去烏市搞拳擊比賽。 B和湯已經乘火車走了,他們開學早。而琦呢,她到北京去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學習。至於記者陳則忙於他的采訪和報道,我幾乎見不到他的影子,見了麵也隻是互相打個招呼,誰都沒提起過那片草莓山坡。它已經作為一個夢想,被我們深深地埋在心底了。
一切是那麼平常,又是那麼令人惶惑。我以為我們進山會有許多新的變化,可一切故我,相愛的一對對依然和好如初,有過裂縫的也更加親密。
是的,在 1989年夏天,我們十一個男孩女孩,在三天放縱而又快活、輕鬆的深山旅遊過程中,什麼也沒有發生。是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隻有那一片草莓山坡,在我們十一個年輕生命的幻想中,在天山深處陽光覆蓋的草坡上,熠熠閃著紅寶石般的光芒。
一
父親在他臨死之前的那些日子,總是不停地說他看見了一條河流。那是一條巨大的河流,它閃閃發光,從天空的深處滾滾而來,河流中夾雜著歲月的荒草和沙礫,還有我爺爺的身影。他說,你爺爺總是和河流一起出現,他的頭上戴著奇特的羽飾,口中銜著一柄尖刀,背部的肌肉在陽光下閃耀著紅銅般的光澤,在河邊的一麵懸崖之上攀登和騰越,就像是一頭敏捷的山羊。
我沒有見過我爺爺。我出生那時他就已經死了,隔著遙遠的時間帷幕我看不清他。我爺爺是錫伯族人,如今我身上有四分之一是他的血脈。時間就像是一麵凸形鏡,讓一切痕跡隻在現在時態映現。那麼,我能夠沿著時間上溯,最後抵達他的影子和聲音嗎?爸爸,我問我父親。
父親在臨死之前猛然變成了一個憂傷和脆弱的人。他總是不斷地沉入回憶的河裏,去打撈那些已經沉入水底的往事的花瓣,使得細節像巨石一樣在河床上凸現。在他的手邊,放著一些能使他沉入回憶的憑借物,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柄鑲著兩枚藍色瑪瑙的匕首和一件絲製繡花褡褳,幾枚圖案奇特的小石子兒,一張蜥蜴皮,一節斷了的生鐵箭頭,一塊明代的青瓷龍鳳盤子的殘片和幾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沒有爺爺,隻有父親在以西北地貌為背景的場景中笑著,年輕而質樸。看著它們,父親的眼睛總是能夠立即閃亮起來,然後漸漸變得幽深而又黯淡,顯然,他沉入了悠遠的追思之中。不久之後,他在一次咳嗽中吐血死去了。
二
時間的樹葉嘩嘩地在曆史的肩頭落下,曲線就是事件的軌跡。透過天空中淩亂的樹枝的空隙,你會看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期的一支淩亂的隊伍,正在一片草原的天空下疾走,就像是一條愴惶遊動的黑色土蛇。
他們看見前麵草坡上立著一個石人的時候,是這年秋天的一個露水豐盈的早晨。地上的白草在風中歪斜,發出了難聽的尖利的呼叫。一束明亮的陽光打在他們的臉上,你會驀然看清他們。他們的顴骨很高,眼角呈三角形向內陷,腰間都紮有一條黑色的寬布帶,帶子上一左一右飾有兩個銅鈴,銅鈴在他們走動時發出了清脆而悲愴的聲響。男人們十分高大,女人則頭戴草花環。
他們看見石人的時候,太陽正在徐徐升起,新的一天降臨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揮了一下手,人們都單腿跪下了,隻有三個表情堅毅的男人站在那裏。他們就像是從一個銅模子裏鑄出來的,手上緊緊握住刀柄。他們就是我爺爺輩的三兄弟,我爺爺排行老大。
據我父親講,那一次錫伯氏族“莊”部落的大遷徙一共進行了三個多月,從額爾古納河一直向西南方向遷移。我無法猜測夏天就出發了的他們,在這年秋天麵對草原石人之時,已經經受了多少磨難,兩百多人的部落已經死傷大半。
空氣之中震顫著刀鋒的回聲,今天,我似乎仍能在半空中撫摸得到,並且全身戰栗。1938年秋天的那個早晨,爺爺甩開了黑色的衣袖,向前疾奔幾步,他用手罩在石人的前額,我想他的撫摸一定痛徹肌膚,那天,他的表情古怪而又滄桑,兩行淚兒從眼角滑落。
草原石人的雙眼暴凸,肚腹上刻著蝌蚪一樣的文字。爺爺低低地吼了一聲,七八十人的隊伍中響起了歌唱的聲音。歌聲像大魚在深海之中的浮遊,或如暴風掠過密集的森林,雄渾而又低沉。他們盯著太陽徐徐從遼闊 的大地的子宮中躍出,並且緩慢上升。他們是在唱著歌頌家園的歌曲。悵望家園,作為浪遊的異鄉人,他們離開了額爾古納河邊的篝火、炊煙、夢想和木屋、鐵爐,另一種風景在他們的心靈中湧現。
父親告訴我,在到達那個草原石人之前,爺爺領著“莊”部落在遷移的路途中共進行了九次激戰。這九次戰鬥,他們與蘇聯人、日本人、蒙古人、偽滿洲人以及八路軍的東北抗日聯軍都交過火。那天他們已經彈盡糧絕,但爺爺的眼睛中閃爍著一團奇異的火。我多年以後沿著時間回望,心裏把他和猶太人的先祖摩西做了類比,因為他們都帶領著自己的部落走出了故鄉。
歌聲停止,人群中紛亂了起來,兩個中年人被人推了出來。他們神色疲憊。他們都有著現在殘存在我臉上的錫伯人的特征。 “巴海龍,巴雨清,你們為什麼要離開大家?”爺爺突然低下了頭,歎了口氣,撫弄著他腰間的一個銅鈴。 “巴天喜!你會把整個部族都帶到死亡之地的! ”巴海龍向著爺爺怒吼, “我們為什麼要離開額爾吉納河,為什麼要離開家園?為什麼? ” “為了活著,為了讓更多的兒子和孫子出生,而不被殺掉和餓死。”爺爺苦笑了一下,“把他們綁在石人上吧。”
“我先殺了你!”巴海龍和巴雨清奮力地掙脫開了捆綁,跌撞著向爺爺撲去,腳下的土地響起了一陣緊密的鑼鼓之聲,匕首的寒光四下輝耀,人影在陽光下的追逐與撲擊中十分淩亂。之後,我爺爺肅然而立,兩個人被捆在了石人上。幾個人剝去了他們的衣服,在他們的身上塗滿了蜂蜜。不久,大群的螞蟻聞蜜而至了。
時隔六十年,我仍能聽到巴海龍和巴雨清那撕肝裂膽的嚎叫,父親對我說。我爺爺那時的心情一定十分複雜,當他數年之後死在國民黨一個獨眼的連長手裏時,他一定不會不想起那一天。那天部落人都含著淚水,默默地看著巴海龍和巴雨清漸漸變成了兩副完整的骨架。空中有很多黑色的兀鷲盤旋,叫聲空洞而喑啞。我爺爺三兄弟拔出弓箭,箭飛弦響,七隻兀鷲像七塊黑色的石頭一樣墜落。
我爺爺和二爺巴天福、三爺巴天壽招呼人掩埋了巴海龍和巴雨清的骨架,而這時,太陽作為一隻長了翅膀的白色大鳥,已然躍入中空。
渙散人心的兩個人被懲罰之後,大家感到了心情的複雜和堅定。隊伍繼續出發。人的腳踩在草上,發出了昆蟲被驚醒的聲音。銅鈴聲和刀柄、刀背的磕擊聲也四下濺射開來。
一九九 ○年夏天,我神色蒼然地乘坐火車,穿越了內蒙古腹地。一路上我看見了一些草原石人,它們帶著堅韌和隱秘的曆史表情站在天空下,有多少歲月的水花擊打過它們?當時,我的耳邊隻響著風沙聲。是的,隻有風聲是永恒的,隻有風,才能給我送來他們六十年前的身影和聲音。在這一天傍晚,我爺爺他們躍上了一道山坡的脊梁。靠著下沉的夕陽,他們看見一條閃光的金帶在腳下鋪展。
河。那是一條大河,有人說。爺爺在那年臨河吹來的風中細眯起了眼睛,他向前遙望。我們要渡過去,他說,他的眼睛被風吹得再次滾落出幾顆巨大的淚水。
河,河。人們傾聽著河水衝撞土地的巨響和山體內部的吱吱聲,喃喃自語地說,一些白色的鳥在濁黃的河麵上像飛絮一樣飄落和上升。他們看見的是黃河。
三
一九五九年夏天,我父親站在了河南南部伏牛山區的一座山坡上,神情惶恐地向河穀中張望。他的唇上長出了一些像雜草一樣的胡子,年輕而又蒼老。周圍的綠色大山圍住了他的目光。他疾步向前,草地上被轟起的螞蚱飛動發出了輕靈的琴弦抖動般的聲響。在遠處的山穀中,一條小河類似於銀帶,在閃亮、扭曲和婉轉。河邊的沙灘上,廢棄的煉鋼爐是幾隻瞎了的巨眼,不再冒出煙火。烏黑的煤渣和木炭灰堆在煉鋼爐的四周,遠遠看去,像是被割過的豬的生殖器。
半月前的婚禮沒有使他消除內心深處的焦慮。我父親那一年二十二歲。現在,我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站在山梁上,滿懷悲愴地眺望家鄉山水。那一年的“大煉鋼鐵”,使得河邊的水車在短暫的飛速轉動之後,永遠陷入了沉默。山的另一麵的一個小村子中,有三分之一的人餓死了。就在昨天,他送新婚妻子回娘家送糧食的路上,看見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躺著一個兩眼暴凸的死去的老人,他的手上緊緊地攥著一把草根。死屍鼓脹的肚腹在他經過時突然爆開,內髒像是一朵鮮豔的花一樣猛然開放,轟起了密集其上的蒼蠅。新娘子立刻嘔吐了起來。
父親的腳在一九五九年的山岡上移動著,螞蚱成群地飛舞和落下,羽翼上閃著凶年之光。他有時能聽到腳底下螞蚱被踩死時的“畢剝”聲響,一隻瘦弱的野豬在他的視野中慌亂地出現,又消失於一片山刺梨樹叢之後。
他覺得口幹舌燥,狠狠地掐掐自己的喉嚨。
一個身穿黑色夾襖,腰間係著一條草繩的人迎麵急急地走了過來。 “四鎖!”父親的聲音聽上去幹燥和焦急,“情況怎麼樣?”
“國慶和黑狗都同意了。大哥,我還開好了大隊的證明,我們明天晚上就走吧。”眉目清秀的四鎖說。父親和四鎖、國慶、黑狗是高小同學,那天上午,父親和四鎖坐在一塊涼石上悄悄耳語,一些蚊蠅在風中被吹得傾斜著翅膀跌進了草叢。良久,父親焦黃的臉上露出了詭秘的笑意,“就這樣吧。走,我們回去。”
大概三十五年後父親在給我敘述那一年他和四鎖的秘密談話時,發現時間已經模糊了一切,猶如墨水被打翻,浸染了白布。父親告訴我,一九五九年夏天,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傳遍了豫南的這片山地:在遙遠的新疆,到處都在招工,而且天天都有白麵饅頭和粉條燉豬肉吃。於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想法同時在他們幾個人心中產生了。
我可以猜測父親在臨走前一天晚上麵對他的新娘的雜亂心情。一束月光打進屋裏,映出了老婆豐滿的臀部的側影,他用手熱烈地撫摸著它流暢的輪廓,手上的老繭引起了手下細膩皮肉的不規則抖動。土地和老婆的肉體一刹那之間在他的幻覺之中成為一體。然而,這年夏天,土地上已沒有多少青綠的秧苗了,那麼,在秋天,誰能夠等來收獲?他的手煩躁地在滑行,猛然又蓋住了渾圓的乳房,他由於心情繚亂而用力過猛,櫻桃般的乳頭從手中滑出,他聽到了新娘低聲的呻吟,他長歎一聲,仰天躺在了床上,讓黑暗打濕了自己。空曠的孤獨感浸透了他的全身。
第二天下午,四個年輕人就像四條魚一樣鑽進了長途汽車,從山寨中出發了。在他們的腦海中躍動的全是五彩繽紛的憧憬與猜測。他們個個激動不安。屍體腐臭和青麥香氣混合的氣味兒從窗口湧進,他們掩住了臉,悲傷地看著故鄉漸漸遠去。
父親走後的第三天,他的新娘就投井自殺了。她不能忍受這樣的背離與丟棄。這一切,我父親在隨後的多年中卻渾然不知。
有時候,我站在時間的高地上回望,依稀能看見父親他們四個人身穿黑藍色土布衣褲,在長途汽車上顛蕩,表情漸漸變得憂傷,像是四隻茫然的烏鴉。
後來,他們在西安坐上了西去的列車。擁擠的車廂裏彌漫著那個年代的人情味兒和臭烘烘的熱氣。四個人在此之前,從未走出過方圓五六十裏的山地故鄉,陡然麵對廣大而陌生的世界,他們必然惶惑不安。在單調異常的車輪和鐵軌的摩擦聲中,父親歪斜著身子,靠在了那一年的火車靠背上,睡著了。他夢見了群鳥在樹頂之上上升。
車過蘭州的時候,他被驚醒了。早晨昏暗的晨光使得這些離鄉人睜大了眼睛,端詳著車窗外隨著煤煙和時間向後移動的景物。一切正在發生變化,沙石裸露出稀疏的草地,猶如正在局部腐爛的牛皮。空氣變得幹燥。 “血,血!”有人驚呼了起來,父親眯著眼睛,看見四鎖的鼻子流出了血。他知道,這是由於車窗外幹燥的空氣引起的鼻腔毛細血管破裂。他感到襠部黏濕一片,十分難受。幾個小時之後,黑狗莫名其妙地發起高燒來了。
一九五九年六月七日列車抵達終點站,尾亞車站。父親和他的夥伴下了車,站在了那一年西部的天空下,覺得異常新奇和害怕。他們被人群裹挾著向前走著,四周是泥沙俱下一樣的人聲。所有的人都是表情興奮和茫然。出了大柵欄,他們麵前出現了更為熱鬧的場麵。
尾亞車站現在是個非常小的車站。它坐落在新疆和甘肅大致交界的地方。1989年夏天我經過那裏時,將頭伸出列車窗外去想象 1959年的雲彩、天空,以及天空下人們的走動,但是,這一切全都被無邊無際的黃沙大戈 壁取代了。隻有車站上的幾間磚房固守在風沙中,站台上兩頰被風吹得有兩片蘋果紅暈的女值班員,手拿旗子,表情空茫地看著列車飛速馳過。一些鴕鳥的枯骨散落在道軌旁,此外,就是一些鷹在空中盤旋。那一年的人連影子都已被時間過濾,被風沙帶走了。我這樣想著,將頭又伸回進車窗。
一九五九年那一年,我父親看見四周到處都是草綠色軍帳篷,很多身穿藍色棉襖的人在帳篷前搭起了桌子,吆喝著人們前去。
黑狗已經不能走路了,由四鎖和國慶攙扶著。父親的背上負重很多,透過時間的鏡子可以看見他像一匹駱駝一樣滑稽。父親告訴我,那一天他膽怯了,甚至還產生了回家的念頭。
“喂,修公路你願不願意幹?有白饅頭和豬肉燉粉條吃,幹不幹?幹了就來登記啊! ”帳篷裏光線暗淡,桌子後麵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人熱情地招呼我父親。
父親愣了一下,陡然之間他想哭,但忍住了。他像樹樁一樣轉過身,有些猶豫地對四鎖和國慶說: “咱們就在這裏登記吧,他們有白麵饅頭和豬肉燉粉條吃。”
那天夜裏黑狗因持續高燒,進入了譫妄狀態。在夢鄉中他大喊大叫。父親、國慶和四鎖像一道籬笆圍住了他。半夜,不斷在噩夢中掙紮與呼喊的黑狗臉上出現了一片潮紅,之後,他就再也不動了。
他是因為破傷風才死的,因為他的腳被一根生鏽的鐵釘紮破了。父親後來告訴我,黑狗的死使他們的西行變得灰暗無光。第二天上午,有人幫助他們,一同在車站邊上的沙地上掩埋了他。一九八五年我去了那裏,父親說,那裏什麼也沒有了,隻有風、沙和駱駝刺。黑狗的墳完全消失了。
那一天下午,剩下的三人坐上了敞篷大卡車,向哈密進發了。所有招募進疆的人都要在那裏重新被整頓和安排。父親坐在那一年殷紅的晚霞之中,心情沉重。汽車經過一座古代西域留下的破土城時,大群的野鴿子從土城中驀然飛起,在天幕中滑行。四鎖在車中失聲痛哭,我父親悵望蒼茫大地,沒有作聲。
四
一九三九年,在一條河邊我爺爺他們停住了。他們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遇到河流了。爺爺發現這條河十分寬闊,水極淺,隻及人的膝蓋,河寬足有一百五十步。一些白條魚和麥穗魚在水底翔動,礫石花花白白地反射著陽光。
在渡過黃河之後,部落又損失了一半。那些人陷入濁黃的水流中時的恐懼表情,依舊曆曆在目。爺爺開始相信帶領大家走出家園真的是一個罪過了。在進入了豫南山地,陡然出現了這條河流,他的心才稍微舒暢了一些。
他趴在河邊,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影子,然後俯身大口地喝起水來。河麵水波輕輕蕩漾開去,他看見自己的麵容在河麵上破碎開來。
剩下的三十幾個人都紋絲不動,神情滄桑,一齊仰著臉看對岸樹頂的烏鴉。
爺爺喝飽了水,然後站了起來。穿越時間的隧道,我看見他們都已改變了服飾,身著中原人的對襟褂子。一輛烏篷馬車上拉滿了喬裝改扮後的行李物品。爺爺的目光十分空洞,他眯著眼睛,沿著河水流動的方向看了很久,猶如眺望霞光的消逝,然後,他對自己的二弟、三弟說: “咱們就在這裏分開吧。你們看,這裏有一條河,一條大馬路和一條進山的小路。咱們兄弟三人,就沿著三個方向,分頭走吧。”他說完,淚水掠過了他臉頰的陰影,像是拖過了一條黑線。
“不!我們已經完了,就讓我們死在一起吧!”他二弟、我二爺大吼一聲,他把手中的大耳刀向空中劈去,空氣發出了絲綢被割裂的聲響。人們大都惶惶然。一些翠鳥在河岸邊的石頭上跳躍,一上一下地抖動著長尾巴,追逐啄食著脆亮的陽光。
爺爺又開口說話了,他的大手在揮舞中擊中了一隻飛動的蝴蝶,蝴蝶歪斜著掉入了河中。後來,大家終於同意兵分三路了。
那一天,爺爺的眼前出現了青草的幻影,它們把他的夢想分割開,他覺得自己已經失敗了。他從一個皮口袋裏取出一件十分精致的瓷盤,兩手 一分,瓷盤應聲裂在地上,成了三塊。
“來,一人一塊,今後,咱們兄弟仨興許還會有再相見的日子,那會兒就靠這個相認吧。”爺爺說。
在一陣低沉的歌聲相伴中,兩小隊人分開後向著兩個方向消失了。爺爺站在一片青草叢中,草掩埋了他的腳踝。他仰頭想了一會兒,揮了揮手,領著七八個人向著進入深山的那條小路而去。
青草們被風吹得低伏向山岡,紡織娘躲在暗處憂傷地歌唱,剛才摔開瓷盤的地方,有一隊螞蟻和一隊蜈蚣相遇了。彼此對峙良久,各自向右而行。
爺爺領著幾個人行走在山路上,四周的白樺、紅鬆靜立不動,爺爺能聽見蟲在吃樹葉的密集聲響。山地的空氣潮濕,沉悶。爺爺的表情很雜亂。
這個時候,他聽見遠處的天空中滾過一道悶雷般的聲音。他抬起了頭,發現了一隻銀灰色大鳥正吼叫著劃過天空。那鳥十分巨大,但又不扇動翅膀。他有些奇怪,以至於腳上的大拇指像被針紮一樣跳了幾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見飛機。
他不會知道,在這個動蕩的時代,在不遠的山間和平原、在麥田和道路上,有好幾種濁流一樣的軍隊在廝殺與流血,世界極其紛亂。
他把視線拉平,因為那架飛機消失了。他看見了一個老頭兒領著一個身穿素白色衣服的小媳婦,小媳婦的左臂間挎著一個籃子,正在左邊的岔道上走著,腰間拴有一個驚嚇野獸的鈴鐺,兀自清脆而鳴。鈴鐺聲類似於水波,在空氣中微微顫動。
爺爺心中立刻生長出一片蘑菇。他呆呆地站立在那裏,聽著銅鈴聲漸近。老頭兒領著小媳婦走過他們身邊時,冷漠地橫了他一眼。爺爺的目光癡迷地盯著小媳婦。她眉眼含俏,臉龐上籠罩著一層紅暈,眼睛向斜看去,表情嗔怒而又欣悅。她在經過爺爺身邊時,抬頭掃了他一眼,一刹那爺爺感到五內俱焚。看著老頭兒和小媳婦沿著山道走遠了,爺爺目光一片迷蒙,他感到眺望使得脖子十分酸痛,心中的洪水洶湧。他很奇怪:為什麼看見大鳥的同時,會看見這樣一個俏麗的女人?
我多年以後猜測爺爺在那一天騷動不已,那年他剛三十歲,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他二十五歲時娶的媳婦叫日本人在一次伏擊中殺掉了。而那天,眺望灰衣老漢和白衣小媳婦在時間的山梁上消逝,他說: “我們快點跟上!”
我聽我父親說,爺爺追上了老漢和小媳婦,了解到他們也是逃難的。我爺爺當天就向老漢求婚,說要娶了他女兒。老漢不同意,並在那一年用一把藏在手杖中的刀砍傷了我爺爺的左肩。
幾天以後,我父親說,爺爺一腳踢開小媳婦棲身的一個破廟門,闖了進去。很快地,他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往小媳婦的床前一扔:“你爹叫我殺了。你就跟了我吧。”
那天他像一頭豹子一樣撲向睡眼惺忪的小媳婦。他的動作粗暴極了,當他生命的樹幹進入她的身體時,他感到她的手絕望地在他背上抓出了五道血槽。她感到下體一陣刺痛,就昏了過去。後來,她就成了我的奶奶。
事後她並沒有記恨爺爺殺了她的父親,和他恩恩愛愛,多年以後叫知曉此事的後輩們感到匪夷所思,大吃一驚,後來,爺爺就在豫南山地紮下根了。他和我奶奶變戲法似的生了十四個兒女。等到一九五九年五月我爸爸舉行婚禮的那天,第二輩人都已經出生九個了。
五
父親說:人的經曆就像是原野上的荒草,你看不見它的生長,但它們的確又在生長。回首望去,過去的道路雜草叢生,一切已近乎不存在。
現在,我清晰地看見父親坐在一九六二年的一台“東方紅”牌推土機裏。作為年輕的推土機手,他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年輕而又新鮮的微笑。
西部的天空異常晴朗、明亮。明淨的雲在天際延展。這是一個高歌猛進的時代。父親那時的眼睛裏燃燒著一種激情。我通過許多發黃的照片證實了這一點。“每一次開動推土機,我的眼前就會出現我爸爸。推土機在推動泥土的過程中很美麗,那泥土像一層層波浪一樣被推了起來,使我感到自己好像是航行在大海上。那時候,人人都已經開始發瘋了,在互相防範,我卻獨自開著推土機在天山腳下前進。我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沙 灘和飛奔而過的黃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