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大運河,一條被詩打濕的路

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結局

——北島

在人類微小如螻蟻的浩瀚宇宙,為什麼中華文明曆經幾千年磨難而未中斷,一直保持著強大生命力?

中華文明薪火相傳,民族精神生生不息。中國大運河申報世屆文化遺產的工作已進入倒計時,我想,這大運河不正是中華文明的象征?它是古代人民勤勞與智慧的結晶,也是代代人民修繕維護的結果。它既是世界運河史上的裏程碑,也是國際運河中最具影響力的水道之一。這條靜黙流淌著的千年京杭大運河,是一條藍天白雲下飄逸的彩帶,是中華文明的血液在流淌,是那麼樣的婉約寧靜,又是那麼樣的生氣蓬勃。

去年年底,在台灣遇見作家龍應台,她說的一句話讓我十分欣賞:“所有的顛沛流離,最後都由大河走向大海,所有的生離死別,都發生在某一個碼頭——上了船,就是一生。”回到大陸,我就迫不及待重走京杭大運河。時至今日,斷斷續續花了一年時間,走完了運河的春夏秋冬。一路走來,我發覺大運河不僅濃縮著中國文明曆史,塵封著中國幾千年淒美故事,她還是一個中國夢,引領著我們滾滾東流。

在這裏,我們可以心靜如水,雅致如河,所有塵世的庸俗與喧囂都與我們無關。在這裏,時光就像運河一樣流淌,雖不會為誰停下腳步,但會以各種方式讓我們回望。在這裏,那文靜的大運河,就像一位美女,用乳汁哺育兩岸。在這裏,那大運河的兩岸,又像纖夫的肩膀,擔當起人們詩意的棲息,讓我們從這裏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份神聖。

可能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許大河情結,正如所有絢爛的夢想和期望。早在元代,意大意旅行家馬可?波羅,讚美大運河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華貴之天城!”法國前總統希拉克訪華時,也特意去杭州看看大運河,掀開這個有著“東方萊茵河”美人的麵紗。

幸運的是,大運河就在我家門前,讓我省略萬裏跋涉的辛勞,大運河的美觸手可及。我出生在大運河南端的杭州,長在運河裏下河的揚州,對運河有著與生俱來的親情與眷戀。為此,我不知有過多少次夢縈,想讓大運河在筆下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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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的運河,綠色的田野,美麗的村落,淳樸的鄉音,喚起了我們多少美好與向往,難道這裏真的有我們失落的一個夢,等待我們去發現去收獲?

也許大運河呈獻給我們的不隻是一條河,當她把北國和江南、荒漠和大海、西域和東瀛、太平洋和印度洋甚至地中海串起,她跨越東西方文明的燦爛史詩。人們喜歡將她與長城媲美,構成一個“人”字。長城是一撇,運河就是一捺。

當然這是一個大寫的“人”。麵對這個人,我更看中幾千年運河的文明史,對中國經濟的提升,對中國百姓的茁壯,對中國文明的推進,所以我一直以為運河帶給我們的文明享受,比長城搶先了一步,這可能是一家之言。

在那個差不多穿越大半個地球的漫漫長途上,駝鈴清脆,帆影連雲,弦歌嘈雜,燈紅酒綠,這是怎樣一種令人神往的盛世風華!那天,在我見到少年時的一個朋友夏堅勇。作為首屆魯迅文學獎得獎者,當他將新作《曠世風華——大運河傳》贈我,我感覺這不是一本書,倒像一塊厚重的磚,在我心靈最柔軟之處沉澱堆砌。

可以說,夏堅勇是我進入文學創作的領路人。他獨具慧眼,通過一條河的曆史,寫出了一個民族的文化性格和心靈史,有理性地追溯大運河兩千多年的政治風雲和人事滄桑,也有富有感性的筆觸,充滿詩性的激情。同時,他的書又勾起我們共有的某段時光某段旋律,如同繭一層層抽絲出,直至又把我們繭封。

那是一九七七年八月,我們在蘇北一個小說創作學習班上相遇,他代表縣文化館專業寫手,而我因高考還沒有恢複,十五歲高中畢業到農村插隊,以一個地地道道農民的身份參加。整個學習班,集中了當地全部寫作高手,也不到十個人,我的年紀最小,夏兄年紀最長。

我們集中在蘇北一個著名的“五七幹校”,正逢高溫酷暑,幹校沒有空調,沒有自來水,洗臉洗澡直接到運河(屬裏下河段)邊。據說這裏溺水的、自殺的很多。學習班考慮我的安全,每次涉水都有一個武警相陪。其實我絲毫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大運河曾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私底下我對夏堅勇說:“在我五歲時,哥哥姐姐不小心跌落古運河。眼見他們被蒸發,我一個魚躍入水。問題是我不會遊泳,忙中添亂。這時掙紮的手,突然觸到一根細弱蘆葦,急速下沉身體被止住。”對此,我十分感慨:“沒有運河賜我的救命草,我們仨的生命早已消逝而去!”可以說是運河給了我們第二次生命。上學時,我的人生第一篇作文,寫的就是《一根蘆葦》記下運河這段刻骨銘心的生死經曆。我還與夏堅勇發誓,“待我出道,一定要寫大運河,知恩圖報!”

“哈哈!”夏堅勇立馬說,“支持老弟。”緊接著他也神秘地說:“有時間,我也要寫寫門前這條河!”我特好奇:“大運河,對夏兄也有故事?”夏堅勇眨眨眼,詭異瞄了我一眼,令我不敢追問。

一晃幾十年過去,夏兄這本大運河的書,無疑是對他當初承諾的兌現。可我呢,也許運河一直在等待著!對於這些,仿佛是一個千年的回首,刹那湧上心頭,種種思緒已壓得我喘不過氣。

此刻,窗外陽光明媚,大河春華秋實,心潮逐浪。這些年來,我業餘時間忙忙碌碌,寫下了幾十本書。但是爺爺走了,父親走了,姐姐走了,他們至今都沒有離開過運河半步,他們的墳頭安放在河岡高處,莫非也在等待我的落筆,去記錄他們對運河的朝思暮想,以及那些沒有說完的故事。

全國兩會期間,大運河申遺再度成為新亮點。我在旁聽全國政協十屆五次會議新聞發言,聽說“大運河像長城一樣偉大”時,我的心又一次被燃燒。後來見到中國文物學會會長羅哲文教授,他告訴我:“沒有大運河北京城就可能修不起來!”我也慢慢對大運河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此外,我還有這樣擔憂,一方麵隨著經濟發展加速,運河變化加快,如果有一天不再是原來的運河,水幹涸了,船停航了,運河就會從我們視野徹底消亡。另一方麵,如果大運河申遺成功後,京杭大運河不隻是中國的,屆時它就是屬於全世界的。到那時,會有許許多多文人雅士歌頌大運河,我難以錦上添花,隻求能一抒胸臆,算是給大運河申遺的微薄禮物。

作為一個寄居者,我也恨不得立馬寫出一個永恒的運河,供那些流離失所的人,還有如我這般漂泊在外的人去寄居。對運河的一種敬畏,倒逼我提起筆,用擠出的全部業餘時間,向大河深處發掘。我要盡快將心中對運河的一腔熱血,描寫出來,謳歌出來,讓夢成真。

“春水碧波滿河,夕陽倒映如畫。”如何寫出如同曆史畫卷厚重的詩歌,不僅需要與此相匹配的智慧和才氣,更需要有堅強的毅力和勇氣。為此,我從一個冬天開始,就開始細心雕琢大運河的模樣——她應該是水靈靈的,有大家閨秀的明朗,也不乏小家碧玉的玲瓏剔透,渾身上下洋溢脈脈溫情,有著讓旁人難以拒絕的清新的靈氣。

嗬運河,莫非是我要追尋的“第一眼美女”。所以,才有了清澈的河水,溫暖的炊煙,清亮的月色,絢麗的風采。而人生,也許就是一次沒有歸途的航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航道,每個航道都有風起浪湧或者失去航燈的時候。我相信我的一位詩人朋友對我的一句話:“詩人是為這個世界守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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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大河從家門口流過,有時波瀾不驚,有時涓涓溪流,看不見大起大落,看不見氣勢磅礴,為什麼幾千年如一日,就是這樣緩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