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東風(2 / 3)

顧小夢嗔怪道:“部長,你說什麼呢!”又是撇嘴翹鼻。

金處長插嘴:“部長是誇你呢,說你長得漂亮。”

部長看小夢想接嘴,對她擺擺手,問她:“你知道嗎,錢司令是被什麼人殺的?這莊上出去的人!”說得很神秘,當然要解釋的,“這裏以前是一個土匪老子的金窩子,老家夥生前斂的財寶可以買下西湖!那些金銀財寶啊,據說就藏在這屋子裏,範圍大一點,也就在這院子裏。因為這個緣故嘛,金銀財寶沒挖出來,這莊園已經幾易其主,都想來找財寶呢,包括錢司令。可是都沒找到,至今沒有哦。”

這大家都是聽說過的。

吳誌國立起身,哈哈笑,“睡了,回去睡覺吧,有什麼好說的。如果你們這樣瞎猜能猜出什麼結果,說明你們也能找到老家夥藏寶的地方,嘿嘿。嗬嗬,睡覺睡覺,都什麼時候了,猜什麼猜,明天張司令來了就知道了。”

大家這才散夥。

此時已經淩晨一點多鍾。

第二天,太陽剛升起,籠罩在西湖水麵上的煙霧尚未消散,張司令的黑色小車已經孤獨又招搖地顛簸在西湖岸邊。

張司令的家鄉在安徽歙縣,黃山腳下,百姓人家。他自幼聰慧過人,十八歲參加鄉試,考了個全省第一。年少得誌,使他的誌向變得宏大而高遠。但橫空而來的辛亥革命打亂了他接通夢想的步伐,多年來一直不得誌,不如意。心懷鴻鵠之誌,卻一直混跡在燕雀之列,令他過多地感到人世的蒼涼、命運的多舛。直到日本佬把汪精衛當寶貝似的接進南京城,在他年過半百、兩鬢白花花之時,前途才開始明朗起來,做了錢虎翼的二把手:副司令。可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前途啊,一年前他回家鄉為母親送葬,被鄉人當眾潑了一瓢糞,氣惱之餘他從勤務兵手上奪過槍,朝鄉人開了一槍。鄉人沒打死,隻是腿上擦破了點肉皮,而自己的心卻死了。他知道,以後自己再也不會回鄉,從而也更加堅定了一條路走到底的決心。所以,在前任錢虎翼慘遭滅門暗災、四起的風言把諸多同僚嚇得都不敢繼任的情形下,他凜然赴任,表現出令人吃驚的勇氣和膽識。快一年了,他對自己的選擇沒有後悔,因為他已經別無選擇。現在,想著昨天夜裏發生的一切,和在裘莊即將發生的一切,他同樣有一種別無選擇的感覺。

黑色小車沿湖而行,順道而駛。幾聲喇叭鳴響後,車子已停在牆高門寬、哨兵持槍對立的裘莊大門外。哨兵開門放行,此時才七點半鍾——絕對是第一時間!

入內,迎麵是一組青磚黛瓦的凸字形古式建築,大門是一道漂亮但不實用的鐵柵門,不高,也沒有防止攀緣的刺頭,似乎可以隨便翻越。這裏曾經是裘家人明目張膽開窯子的地方,現在名牌上是軍官招待所,實際上也有點掛羊頭賣狗肉的。

車子緩緩開過軍官招待所屋前的大片空地,然後往右一拐,徑直往後院駛去。穿過一片密匝的風尾竹林和一條狹長的金絲楠木林蔭道,便是後院。穿出林蔭道,車裏的張司令已看得見東西兩樓,待繞過一座雜草亂長的珊瑚假山和一架紫色藤蘿,便一眼看見王田香恭敬地立正在西樓屋前台地上。

剛才,王田香接到門口哨兵的通報,即恭候在此。在他身後,肅立著一個胯下掛著駁殼槍的哨兵。哨兵的身後,豎著一塊明顯是臨時豎立的木牌子,上書“軍事重地 閑人莫入”八個大字。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裏落實的。奇怪的是,張司令的司機也被列為閑人,當他隨司令準備往樓裏走時,哨兵客氣地擋住了他。

哨兵說:“對不起,請在白線外等候。”

司機愣了一下,看地上確有一道新畫的白線,彎曲有度,把房子箍了個圈,像迷信中用來驅邪避災的咒符。

因為夜裏睡得遲,加之沒想到司令會這麼早光臨,五個人都起得晚。顧小夢甚至在司令進樓時都還在床上躺著。司令如此之早來看望大家,讓各位都有些受寵若驚,真有一種天降大任的莊嚴感和緊迫感。後來當他們走出樓,看到外麵肅立的哨兵和箍的白線,這種感覺又被放大了一倍。

他們出來是去吃早飯的,餐廳在前院招待所裏。王田香像個主人又像個仆人,一路招呼著帶他們去。雖然夜裏沒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還是十足,臉上一直亮閃著足夠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遠道而來的貴賓。這也給他們增加了那種莊嚴感和貴重感,因為王田香一般是不做這種事的。

待大家離去,對麵的東樓裏便溜過來兩個人,著便衣,攜工具箱,由張胖參謀領著,在樓裏樓外、樓上樓下認真察看一番,好像是在檢查什麼線路。張司令是吃過早飯的,這會兒沒事,便隨著他們把樓裏樓外看了個遍。

這是一棟典型的西式洋樓,二層半高,半層是閣樓,已經封了。

二樓有四個房間,鎖了一間,用了三間。看得出,金生火住的是走廊盡頭那間。這是一個小房間,隻有七八個平米,但設的是一張雙人床,看上去擠得很。它對門是廁所和洗漱房。隔壁住的是顧小夢和李寧玉,有兩張單人床、一對藤椅和一張寫字桌,像一間標準的客房。據說這裏以前是錢虎翼的文房,撐在窗台外的曬筆架至今都還在,或許還可以晾曬一些小東西。其對門也是一間客房,現在被鎖著。然後過去是樓梯,再過去則是一個東西拉通的大房間,現由吳誌國住著。這個房間很豪華,前麵有通常的小陽台,後邊伸出去一個帶大理石廊柱和葡萄架的大曬台(底下是車庫)。幾年前,錢虎翼上任時,張司令曾陪他來此看過,當時房間裏亂得很,地板被撬成一堆,大家具四腳朝天,小家什東倒西歪,幾處牆麵和天花板都被開了膛,破了肚,一派遭過重創的敗象。但他還是被它可以想見的闊氣和豪華震驚:紫木地板、紅木家具、鍍金銅床、歐式沙發、貴妃躺榻、水晶吊燈、釉麵地磚、抽水馬桶……都是千金難買的玩意兒。後來錢虎翼把它們修複了,他又來看,果然是好得很,比前麵招待所裏唯一的一套將軍房還要上檔次。正是這個房間一度誘惑過他,錢虎翼死後身邊人都勸他來這裏住,他也動了心思。但猶豫再三,還是退了心思。幾個月前,他差人把兩幢樓裏能搬動的一些貴重物都搬到前麵招待所裏,有的秘藏了,有的布置到將軍套房裏,屋子則丟給招待所,差他們改造成客房,用來經營。

張司令之所以要改造這兩棟樓,一來是閑置可惜,二來是他對招待所目下這種藏汙納穢之狀是看不慣的,有顧慮的。和錢虎翼不一樣,張司令是從四書五經中過來的人,對這種事骨子裏是不接受的。他有顧慮正是怕冒出第二個他,因為像他一樣看不慣而去上頭告一個正狀,擄了他的烏紗帽。取締嘛,又怕得罪哪個好吃這一口的皇軍大人物,上南京告他一個惡狀,同樣叫他走人。相比之下,他這個偽司令,這個傀儡,比錢虎翼當得累多了,緣由是他有本舉人才子的曆史簿。這其實是他現行路上的尾巴,走到哪裏,尾巴總拖著——如曆史一般沉重的尾巴,累死他了。回頭吧,現世的功名利祿又舍不得。舍不得功名利祿,隻好舍得累了,凡是他不能接受的東西,閉著眼去接受,凡是有可能殃及他現實利害的,盡可能去努力化解,拉攏,抹平。他改造後邊兩棟樓,初衷是想把前院不堪的汙穢事轉移到後院來,好避人耳目,同時又不拆灶,不會奪人所好,兩全其美。

應該說主意是不錯的,隻是實施不了。要知道,前院的妓女們都是被那場著名的凶殺案嚇壞的,案發後她們大多是來現場看過的。少數新來的雖說沒有親眼所見,但聽這個說那個講,耳膜都起了繭。看的人覺得可怕,聽的人覺得更可怕。可怕互相傳染,惡性滋長,到後來人都談之色變。不談吧,也老在心裏吊著,蹲著,晃悠著,搞得連大白天都沒一個人敢往後院來逛。事情就發生在她們身邊,時間過去不久,一切猶在眼前,死鬼的陰魂尚在竹林裏徘徊不散,你卻叫她們來這邊做生活,有客無客都要在一群死鬼中度過漫漫長夜,這無異於要她們的命!她們的身子是賤的,可以供人玩笑,名譽也是可以不要的,但命總是要的,是不可以開玩笑的。

不來!

堅決不來!

寧願走人也不來!

就這樣,樓是改造好了,但人改造不好,而且短時間內看來也是難以改造好的。除非把這撥人都遣散,換人。這又談何容易,比部隊招兵買馬都難呢。兵馬招不上來可以去抓,抓了也是不犯法的,冠冕堂皇的。但這等人馬能抓嗎?抓不得的。抓就是逼良為娼,民間官方都是大罪名。算了,算了,還是讓樓閑著吧。換言之,寧願得罪錢也不能得罪人。於是乎,張司令兩全其美的如意算盤,最終變成一個爛算盤,白耗了一堆冤枉錢,氣得他恨不得把那兩棟樓連根拔掉。

昨天晚上,他得知事情後,要給這撥人找地方住,他馬上想到這裏,並且心裏頭有一種終於把它派上用場的得意!現在看,他更覺得自己做的安排確實不錯,該得意。兩棟樓,兩幹人,一邊住一幹,各自為政,彼此有即有離,可收可放,很好。隻是沒想通,王處長為何會這樣安排他們住,他原以為樓上四間房,可以每人住一間的,不知為何要鎖掉一間,讓顧小夢和李寧玉合夥住一間。

白秘書住在樓下。

樓下除了客堂、廚房和飯廳外,真正的房間隻有一大兩小三間:現在白秘書和哨兵各住一間小的,大的那間被布置成會議室。走進這間屋——看見會議室的布置,張司令才想起自己今天是來給他們開會的,當然要有一個會議室。但外邊的客堂本來是蠻大的,圍了一圈藤椅,還有茶幾什麼的,完全可以當會議室用,何必另行布置?張司令搞不懂王田香在想些什麼。他圍著長條形會議桌走一圈,不經意間發現,會議桌其實是由兩張餐桌拚接而成,鋪上桌布,看上去也挺像回事。從這種周到和細致中,張司令相信王田香的安排必有他的講究和合理之處,心裏不由對他升起一絲好感。這也是他對王田香的基本態度,盡量對他保持一種好感,不同他發生齟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