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老鬼昨晚一夜沒睡,驚心動魄的一天,把他/她的睡意全驚散了,繞梁而去。他/她聽了一夜的風聲,老漢的目光像一盞長明燈一樣懸在他/她眼前,無數次地讓他/她頭昏目眩,喪魂失魄,仿佛身體已化作光芒,隨風而散。

老漢就是二太太,當王田香把她帶到會議室時,老鬼頓時明白了問題出在哪裏。他/她並不害怕老漢會認出自己,因為他/她知道她不可能認識自己。即使認識,他/她相信老漢也不會出賣自己。他/她曾多次聽同誌們誇讚老漢,為了革命,為了抗日救國,視個人的榮華富貴如糞土,甚至連女人最看重的名譽也不顧。總之,這是一個革命利益高於一切的好同誌。問題不在這裏,他/她相信老漢!問題是自己怎樣才能出去?把情報傳出去!這個問題正如老漢的目光一樣,一直懸吊在眼前,令他/她無法擺脫。閉上眼照樣清晰可見!他/她就這樣度過了漫長一夜,當黎明的天光照亮窗玻璃的時候,他/她憂鬱地想,自己迎來的也許是更漫長的一天……

吳誌國是第一個被白秘書單獨請到會議室來談話的,他不知道對麵有耳(白秘書也不知),先罵了一通娘,自下到上地罵,點麵結合。點是李寧玉,麵有雙麵:正麵是共黨,背麵是張司令。張司令的輕信令他無比憤慨,憤慨之餘惡語傷人也在所難免——誰知道這是裝的還是怎麼的?好在張司令不在現場,聽不到。

肥原和王田香聽得倒清清楚楚。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沒有下雨,沒有刮風,線路一點故障也沒有,每一個聲音都能暢通無阻地傳送過來——完整無缺,無一掛漏,讓一主一仆,一日一偽,兩個詭計多端的人,雖身在百米之外,卻近如咫尺之內,如臨其境,如見其人。

在白秘書的一再勸說和引導下,吳誌國終於冷靜下來,開始一五一十地陳述前天下午他是如何與李寧玉一道離開顧小夢,然後如何在走廊上同她說了一點事(芝麻小事),完了就分了手,絕沒進她辦公室。雲雲。最後,他語重心長地對白秘書說:

“你可以想一想,我連她辦公室都沒進,哪來她跟我說密電的事。這完全是捏造,是誣陷!我不要有其他任何證據,光憑這一點——她誣陷我,就足以肯定她就是共黨。她為什麼要誣陷我?分明是想攪渾水,好讓自己脫身嘛。”

就是說,麵對誰是老鬼的大是大非問題,關鍵問題,敏感問題,吳誌國沒有絲毫猶豫和忌諱,一口咬定是李寧玉,理由是她捏造事實,誣陷他!

肥原在竊聽室裏聽了吳誌國說的話後,對一旁的王田香煞有介事地評論道:“他說得很有道理,如果他能找到人證明,他確實沒有進李寧玉的辦公室,那麼我們可以肯定李寧玉就是老鬼。”

“可他現在還沒有找到人證明啊。”王田香一本正經地指出,好像是怕主人忘記了這個事實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說的是廢話。”

原來是在嘲笑他!

王田香嬉笑道:“包括他對張司令的罵。”

肥原爽朗而笑:“是啊,我們有言在先,不允許傳話……”

和對麵樓裏談笑風生的氣氛比,這邊的氣氛確實是太死氣沉沉。吳誌國憤憤地走了,金生火沉重地來了。

金生火長得一臉豬相,低額頭,大嘴巴,小眼睛,蒜頭鼻,爛酒肚。以貌取人,他是隻豬。但是又有俗語說,臉上豬相,心裏亮堂,誰知道誰呢?這些人中他的年齡是最大的,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資曆也是最老的。在機關裏,他以和事佬著稱,平時少有是非,凡事禮讓三分。為此,有些勢利庸俗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他表麵上給足了你麵子和虛榮。他似乎做慣了豬,一進門,肥原就聽到他跟白秘書叫苦不迭——

金生火:哎喲,簡直倒了八輩子大黴,碰上這種事。我這個處長看來是當到頭了。

白秘書:那也不見得。如果你能把老鬼挖出來,這不立了大功。有功就有賞,說不定還要升官呢。

金生火:白秘書,你說,到底誰是共匪……你們現在有沒有什麼線索?

白秘書:這要問你啊。

金生火:哎喲,我……哪有你站得高,看得遠。

白秘書:老金你搞錯了,這不是要看遠,而是要看清。總共四個人,一個是你自己,兩個是你的部下,你說誰站得近,看得清。

金生火:哎,白秘書,難道你連我都不信任?

白秘書:老金啊,不是我不信任你。這是事實,你看事情就是這樣,總要有個下落。

金生火:難的就是沒有下落。白秘書啊,說句老實話,我要心裏有個底,是一定會端給你的,難的就是……

肥原甚至聽到了他猛烈搖頭的聲音。

搖頭是無奈、無辜、痛苦、失語……麵對白秘書的老問題——誰是老鬼,他腦袋瓜子裏一片空白,不是臉上堆笑,就是嗯啊哈的,不吭聲,不表態。不表態似乎也不是知情不報,而是無知難報。他甚至不惜露出哭相,來表明他內心的無知無助無措,希望白秘書同情他,幫助他,讓他順利渡過這個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