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可今天兩人的運氣好極了,張司令才看到第二張紙條就興奮地叫道:“肥原長,有了!你來看。”

肥原隻看一眼,即認同了張司令的感覺,顏開笑來。

隨後,兩人將此人的四輪筆錄一一研看,每看一次,張司令都叫一次:就是他!

肥原嘴上不叫,心裏也在叫。他簡直難以相信,老鬼就這樣顯了形,而且——又是難以相信,居然不是李寧玉,也不是顧小夢。

是誰?

吳誌國!

也許是慎重起見,也許是為了與人分享這份橫空而來的驚喜,肥原把王田香和白秘書都叫來看。在毫無提示和暗示的情況下,他們得出的結論驚人的一致。

王田香說:“肯定是他!”

白秘書說:“絕對是他!”

肥原望著張司令:“這麼說,就是他了。”

張司令把臉一沉:“把他押下來!”

吳誌國被王田香押來。

押來當然是要審問。有了鐵的物證,審問的用詞是程式化的,肥原和張司令幾乎都背得出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左右開弓,輪番出擊——

說,你是什麼時候加入共黨的!

說,你的上線是誰!

說,你的下線是誰!

說,把你知道的都給我說出來……

吳誌國開始還顯得很強硬,頭腦清醒,用詞講究,神情坦然,從容不迫。但當肥原把老鬼寫的原件和他晚上寫的四份筆錄一起丟在他麵前時,他傻掉了!像見了鬼,目光發直,臉色驟然變得僵硬,可想心頭是惶恐萬分了。肥原是吃特務飯的,察言觀色是基本功,看他表情的驟變,知道這事已近尾聲。

“招了吧,吳部長。”肥原拍了拍他的肩膀。

“聽到了沒有,招了!”張司令的手指像匕首一樣戳在他的額頭上。

肥原挪開張司令的手,好言相勸:“我記得中國有句老話,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你再抗拒就是傻蛋了。”

“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也變不了他的字!”張司令吼道。

“是啊,”肥原指著桌上的一堆紙頭,“你不招,但你的字已經招了,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就算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嘛,你現在已經站在棺材麵前還有什麼好撐的。”張司令抓起一片紙頭,丟給吳誌國,“看看吧,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這是你的字!”

肥原嗬嗬地笑道:“張司令說得有點誇張,瞎子是摸不出來的,但我們可以看得出來。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來。我給你統計過,總共十八個漢字、三個數字和一個英文字母,你起碼有十個漢字和一個數字跟老鬼寫得十分相似,可謂神似哦。而其中四個字,那就像是用圖章蓋上去的一樣,或許瞎子也是摸得出來的。”

張司令罵:“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肥原勸他:“放聰明點,招了,免得受罪。”

但吳誌國就是不招。堅決不招。他時而以大言相誓,時而以怨聲相訴,力辯自己的清白和冤屈,把張司令氣得咬牙切齒!把肥原在一群軟骨頭中養成的脆弱的神經和有限的耐心也折磨得死去活來。

原以為在鐵證麵前,審問會立竿見影,可以速戰速決,哪知道遇到牛皮筋了,一時半會兒收不了場。說真的,肥原並不想審問時有個婆婆在身邊,剛才不好說,現在一個回合下來——敗下陣來,似乎也沒什麼不好說的。他把張司令喊出門,婉言勸其先走。審問這種小事情怎麼是大司令幹的?司令隻需要下達命令,然後在家靜候佳音即可。雲雲。說得張司令骨頭都鬆了,留下指示,走人。

肥原送罷司令回來,即吩咐王田香把吳誌國帶走。去哪裏?對麵樓裏。幹什麼?當然還是審問。審問是有技術的,地點、方式、用語、環境、氣氛、輕重、緩急、步驟、節奏,等等,都是有講究和技術的。肥原把他押過來,就是要講究和追求這些東西,希望以此給他加增精神上的壓力,壓垮他,拖垮他。到了這邊,就跟回了家似的,肥原可以一邊喝著茶,一邊無所顧忌地審問,謾罵,恫嚇,用刑,都可以,困了,累了,可以在客廳沙發上休息,也可以上樓去小睡一覺。

起初,審問安排在客廳裏,肥原請他坐在沙發上,還叫張胖參謀給他泡茶。聽說他抽煙,又放了一包煙,並親自給他遞上一支。說的也沒一句重話,都是客客氣氣的,甚至盡量給足笑容。旁人看來,怎麼說都不像在審問,而是在接待一個老友,或者說遠道而來的部下。張胖參謀就是這樣認為的,他剛才沒去那邊,不了解真情,以為吳部長這會兒已經排除嫌疑,哪知道這是在審問。

既是審問,就是要你說,如實招來。你不招,那叫不識相。不識抬舉。不曉得天高地厚。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哼,對你好不領情,身在福中不知福,必定是泰極否來。肥原本是有耐心之人,說夠了好言好語,忍了又忍,終是忍無可忍,把手上的茶杯朝他扔過去,罵:“他媽的!你這不是成心逼我翻臉嘛。”

王田香看主子發火了,扔的茶杯又給吳誌國躲掉了,沒吃上虧,有心要給主子長長威風,衝上去,猛地朝吳誌國膝蓋窩裏踹一腳。後者本來就為躲閃茶杯倉皇起身的,立得很不穩當,哪經得住這一腳猛踹,頓時哎喲一聲跪在地上。

肥原走到他身邊,咧開嘴,譏笑道:“不是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怎麼能說跪就跪?起來!你不要臉,這身軍服還要呢。”看他起來了,又說,“聽著,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別再不識相了。”

吳誌國照舊不識相。就是說,他把最後的機會又廢了。不認。就是不認!與前有所不同的是,這回不認的方式有變化。大變化。居然聲淚俱下地訴起苦來,好像跪了一下,他業有的骨氣和臉麵都碎在地上,沒有了,收拾不起來了。

王田香罵:“別裝了,你的尿水不值錢,更別指望迷惑我們。”

肥原對他擺擺手,走到吳跟前,湊到他麵前,一本正經地說:“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你怎麼哭了?我是看不得男人流淚的,跟個娘兒們似的。哭什麼嘛,我不要你哭,我要你說。算你的眼淚感動了我,這樣吧,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算我仁至義盡。”肥原把好話說在前,跟著是嚴正警告,“但你不要再考驗我的耐心,這絕對是最後的機會。”

吳誌國把補貼的機會又浪費掉了。

不認!

就是不認!

充分表現出一個共黨分子慣有的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寧死不屈,視死如歸。

是可忍孰不可忍,肥原拍案而起:“我×!算我開了眼,遇著了你,一塊茅坑裏的爛石頭,又臭又硬!好,既然你裝硬,不吃軟,要吃硬的,我就給你吃硬的。”掉頭對王田香丟一句,“看你的,看看他到底有多硬!”揚長而去。走一半,又回頭,左右看看,最後指著東頭的一間屋對王田香下命令,“到裏麵去,別吵著我!”

肥原指的那間屋連著客廳,挨著東牆,是間小客房,目下正好空著。

王田香先進去,把床鋪掀了,騰空房間,才叫胖參謀帶人進來。剛進屋,王田香把手上的煙頭往吳誌國臉上彈去,後者躲掉了。

“身手還是很敏捷嘛,”王田香冷笑,“就是心眼太毒了,居然是個鬼。”

“呸!”吳誌國怒目圓睜,“你瞎了眼!我怎麼可能是老鬼?是李寧玉!”

“哎喲,那我很危險哦。”王田香故做害怕狀,“等你正了名,我不是要遭殃了。”

吳誌國凜然說道:“所以你要給自己留下後路。”

王田香奸笑不已:“這就是你的後路!”一腳踢在吳誌國的肚子上,後者失聲叫一聲,蹲在地上,把一旁的胖參謀嚇得倒退兩步。

“對不起。”王田香沒來由地說,不知是對吳誌國,還是對胖參謀。也許是對樓上的肥原說的,因為從剛才吳誌國這叫聲的傳播方向包括力度看,王田香覺得一定是傳到他主子肥原的耳朵裏去了。這不是違反要求了嘛,於是他翻出一條枕巾和床單,和胖參謀一起把吳誌國捆在床架上,又堵了他的嘴。

“聽著,”王田香對開不了口的吳誌國說,“你以前對匪徒是怎麼行刑的,我今天就怎麼對你。你受不了了,準備招了,就對我點三個頭。聽好了,要連點三下,我才讓你開口。”

吳誌國猛烈掙紮,嗚嗚亂叫,是日娘罵爹的樣子。

王田香冷笑道:“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說我在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等你出去了,官複原職,要叫我吃屎。可我告訴你,不會有這一天的,你說真要有這一天,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我敢嗎?不敢。我敢就說明沒這可能啦。你沒聽張司令說嘛,就是瞎子用手摸也是你,我還不是瞎子呢。現在瞎眼的是你,都到這時候還不招,逼得我們沒法做好人。張參謀,你說是不?你願意灌他罰酒嗎?肯定不願意,都熟臉熟麵的,誰想做惡人嘛。可你逼我們做就沒辦法了,知道嗎?這是你逼的,成全你!”說著拔了手槍,卸下武裝帶,遞給張參謀,“來,動手。”

真動手了!

雖然堵了嘴,禁了聲,樓上的肥原還是斷斷續續聽到樓下的動靜:用力掄打的聲音,皮帶偶爾抽在硬物——床架或牆——上的聲音,吳誌國沉悶的喊叫聲,王田香壓製不住的惡罵聲,莫名其妙的聲音……不知是氣的,還是昨夜在招待所吃喝玩樂累了,肥原上樓後覺得很倦怠,手重腳沉,頭暈目眩。他倚在床上,本想歇一會兒再下樓去看看的,後來實在熬不住一浪浪睡意的拍打,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樓下的聲音不時將他吵醒,他朦朦朧朧地想,這些賊骨頭都一樣,不見棺材不掉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