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老大覺得可笑,白他一眼,不理睬,走了。說什麼呢?說什麼都白說。

小三子上前攔住他,咬了牙:“哥,我們一定要趕他走!”

老大盡量控製著厭惡的情緒,輕聲道:“怎麼趕,你在紙上畫隻老虎趕他走?”

小三子說:“我要去當兵。”

老大看著他被風吹得散亂的披肩長發,終於忍不住,發了火:“你別煩我了行不行!”拂袖而去。走遠了,回頭想再丟一句難聽話,但想了想還是忍下,一言不發,走了。

事隔數日,一個晚上,老大再次見到小三子時,像見了鬼,嚇了一大跳。小三子真的去當兵了,蓄的一頭烏黑長發,一夜間剃個精光,扣上一頂帆布立沿帽,武裝帶一紮,判若兩人:亦人亦鬼。像個半陰半陽的鬼!一方麵是頭頂泛著青光,有點兒匪氣和邪勁;另一方麵是一對潮濕的眼睛,目光總是含在眼眶裏,霧蒙蒙的,像個情到深處人孤獨的可憐蟲。更要命的是,興許是小時候奶水吃得太多的緣故,他的膚色細膩又白嫩,總給人一種白麵書生的感覺。軟弱的感覺。臨危要懼的感覺。這樣一個人,即使腰裏別上兩把手槍,老大也是感覺不到一絲力量和安慰的。他隻有氣憤!燃燒的氣憤!肝肺俱裂的氣憤!因為這幾年家裏靠變賣細軟供他上學,眼看要熬出頭了,畢業了,他做兄長的都已經托了人,花了錢,給他找好職業,以為這樣終於可以了掉一件後事,想不到……

簡直胡鬧!

敗家子啊!

不孝之徒啊!

盛怒之下,老大抽了他一記耳光,罵:“以後你的事我不管了!”咆哮的聲音回蕩在夜空裏,有點出了人命的恐怖。

要說,當了兵,吃的是俸養,衣食無憂,也不需要管了。隻是傷透了老大的心,丟盡了裘家人的臉。裘家人怎麼可以去當兵?要當也要當軍官啊。

別急,小三子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有了機運當個軍官是沒問題的。再說還有老大呢,他嘴上罵不管,實際上哪不管得了。很快,小三子在錢虎翼的部隊(國民革命軍浙江守備師)上當了個小排長。排長,芝麻大的官,但畢竟是官,也是今後當連長營長團長必邁的門檻。

若是從前,什麼連長營長團長,都是幾包金條銀錠可以解決。當初老家夥下山時,一當就是稽查處長(相當於今天的公安局長)。可今非昔比,如今小三子為了當個大一點的官,居然無計可施,最後不得已出了一個損招:把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年青小侄女介紹給錢虎翼做了女人,而換回來的也不過是個不大的連長,好造孽哦。

總的說,小三子做的幾件事都是挺丟人現眼的,給人的感覺裘家真是完了蛋,黔驢技窮,強弩之末。唯有趕不走的蘇三皮,從小三子棄學從軍、送女人上門的一係列反常破格的舉動中,隱隱感到一絲要被趕走的威脅。

果不其然,一日午後,小三子一身戎裝地出現在蘇三皮麵前,三言兩語,切入正題,要收回酒樓的租權。此時蘇三皮已在錢虎翼身邊結了緣,蓄了勢,哪裏會怕一個小連長?他陰陽怪氣地說:

“你小子想要點零花錢是可以的,但要房子是不可以的。不信你回去問問咱們虎翼老兄,他同不同意。嘿,你隻給他送了一個女人,我送了有一打,金陵十二釵,紅白胖瘦都有,你說他會不會同意?”

把錢師長稱為咱們虎翼老兄,這辭令玩得好神氣哦,把蘇三皮的幾張皮都玩轉出來。今日的蘇三皮,有錢能使鬼推磨,不但能跟大師長稱兄道弟,蠻話也是說得笑嘻嘻、文縐縐的。

蘇三皮是笑裏藏刀,不料小三子卻真的拿出刀來。是一把月牙形的飛刀。從貼胸的武裝皮帶底下摸出來的,刀身很短,刀背卻厚厚的,微彎,像個放大的翹起的大拇指。飛刀在小三子手上跟個活寶似的快速翻轉了幾個跟鬥,末了尖端對著蘇三皮,泛著寒冷的光芒。

蘇三皮下意識地跳開一步,嗬斥他:“你想幹什麼!”

小三子冷靜地說:“我隻想要一個公平,把我們家的房子還給我們家。”

蘇三皮揀了一句好話說:“還?誰搶你啦!我不是租的嘛,租完了自然還。”

小三子說:“我要你現在就還。”

蘇三皮說:“我要不呢?”

小三子晃了晃刀子:“那我隻好逼你還。”

蘇三皮以為他要動手,倉皇抄起一張椅子抵擋。小三子卻開顏笑了,叫他不要緊張:“你怕什麼,它傷不著你的。你現在是我們錢師長的兄弟夥,我怎麼敢傷害你?傷了你,我這身軍裝不得給扒了。再說,”他拍拍槍套,“我要傷你用得著刀嘛,用槍多省事,掏出來,扳機一扣,叫你去見閻王爺。”

“你敢!”說到錢虎翼,蘇三皮心裏有了底氣,嘴皮子也硬起來。

“不敢。”小三子承認他不敢。不過,接著他又補充說:“也不是不敢,主要是不劃算,不值得。”他一臉認真地向蘇三皮解釋道,“我要是斃了你,我是殺人犯,要被槍斃的,這不等於跟你同歸於盡嘛,值得嗎?一點屁大的事情,葬掉兩個大活人的性命,怎麼說都不值得的。”

說著,小三子伸出左手,帶表演性地收攏前麵幾個指頭,隻凸出一個小指頭,眯著眼瞄著它說:“這麼點屁事,頂多值它,而且是我的,不是你的。”他承認,蘇三皮現在什麼都比他金貴,吐出來一口痰都要比他香,同樣的小指頭也比他值錢,而他今天來議論的屁事值的隻是他的小指頭。

他的小指頭一直孤獨地翹在那兒,任憑刀尖指來點去,一副任人奚落的樣子。但誰也沒有想到,小三子會如此殘忍地對待它——他把它墊在桌沿上,用那把拇指一樣的飛刀,像切一個筍尖一樣,哢嚓一下,把它的三分之一切了下來。

切下來的那截指頭,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在抽搐、痙攣,而是真的如筍尖一樣,一動不動,血也是流得極少。他似乎有點失望,厭惡地視它一眼,用刀尖一挑,像個煙蒂一樣朝蘇三皮飛了去。

蘇三皮身子一矮,躲過去了。但臉色已經躲不過去地發綠,聲音也做不到不驚不乍。他驚呼起來,像個被一隻黑手捏了把奶子的潑婦一樣叫:

“來人!來人哪!”

夥計咚咚咚地跑上樓來,卻被小三子搶先招呼上,他亮出血淋淋的小指頭,厲聲喝道:

“快拿酒來!”

夥計見狀,哪知道什麼,以為老板喊“來人”就是為這事,急忙掉轉身,跑下樓去端了一碗烈性白酒來。小三子把半截血指頭插在酒裏,跟油煎似的,可想有多痛,額頭上立馬油出一層汗。但除此,別無反應,不齜牙,不哎喲,不瞠目,不皺眉,還笑嘻嘻跟夥計開玩笑:“我這是要同你們蘇老板喝血酒結盟呢。”夥計信以為真,傻乎乎地祝賀老板,氣得蘇三皮簡直要死,朝他罵一句滾,自己也拔開腿,準備走。

小三子放夥計走,但擋住了他的老板:“你就這麼走了,那我的指頭不是白剁了,難道你真以為我隻會剁自己嗎?”蘇三皮不理睬,閃開身,奪路而走。小三子一把抽出手槍,一個箭步衝上去,抵著他後腦勺嚴正警告:“如果你敢走出這個門,老子現在就開槍打斷你的狗腿,然後挖出你兩隻狗眼珠子,叫你下半輩子生不如死,不信你試試看!”

這是不可以試的,他碰到瘋子了,人瘋了比狗瘋還不好對付。蘇三皮怯了,不敢再朝前挪一步。他勸小三子放下槍,有話好好說。等小三子真放下槍,他話又不那麼好說了,橫豎要求,還要再租用一段時間,一年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三個月,三個月不行一個月。

小三子認定這種事夜長夢多,必須速戰速決,一口咬定:今天必須走人,不走留下屍首!

這一年,小三子十八歲,在外人看來,他個兒不高,身不壯,說話沒個大聲,行事沒個脾氣,而兩隻眼睛總是霧蒙蒙的,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子,哪能有這麼毒辣的血氣?不可能的,怎麼說都不可能。然而,此刻,此時此刻,蘇三皮望著小三子手上烏黑的槍口,恍惚間以為老家夥又複活了。

潑皮可以視功名為糞土,但對性命是格外珍視的。小三子切下一個指頭做賭注跟他賭命,蘇三皮想一想都覺得可怕。潑皮畢竟是潑皮,打打鬧鬧無畏得很,到真正玩命時又畏縮得很。當天晚上,他卷了錢財,帶了一身的屈辱,丟下一簍筐黑話,走了。他去找兄弟夥錢師長,以為還能卷土重來,不料後者連麵都不見。蘇三皮這種人說到底是一個賊坯子,沒人看得上眼的,何況師長身邊有裘莊老管家的親侄女,總是起點作用。

這是一九三六年寒冬臘月的事,傲立在裘莊後院山坡上的幾棵臘梅,在清冽的寒風中綻放出沁人的花香,迎接著新春的到來,也有點歡慶蘇三皮終於落敗的意思。新春過後,是色情業最蕭條的時月,裘家人正好用這一閑暇時光籌備開業諸事。待春暖花開,諸事妥當,天時地利人和,外院又是燈紅酒綠起來。雖說生意沒有蘇三皮在時那麼火爆,但眼看著是一夜比一夜熱火,到了夏天,熱火的程度已經同蘇三皮那時差不了多少啦。

這般下去,可以想象,裘莊虛弱的銀根篤定會日漸堅挺起來。但是好景不長,進入八月,日本鬼子一來轟炸,人都魂飛魄散,誰來逛窯子?扯淡!到了年底,鬼子進了城,如前所述,裘莊被鬼子霸占,地盤都丟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就這樣,小三子割了個指頭,實際上換回來的隻是可憐的幾個月的好光景,更多的是屈辱:替人受過,被人草菅,受人恥笑……洗不盡道不白的屈辱,啞巴吃黃連的苦楚。正如老古話說的:時運不濟,縱是豪傑,也是狗熊。

小三子的指頭算是白剁了。

鬼子占據裘莊後,門前屋頂掛出屁眼一樣鮮紅的膏藥旗,門口把守著黃皮哨兵。但偌大的院子,既沒有大小部隊駐紮,也沒有權貴要員入住。入住的,隻是一對看上去挺尊貴的中年夫婦和他們帶來的幾個下人。主仆加起來不足十人,加上衛兵也不過十幾人。他們住在裏麵與外界少有往來,多數人幾乎門都不出。唯有男主人,時不時會帶夫人出來逛逛西湖周邊的景點。

男主人三十幾歲的年紀,戴眼鏡,扇折扇,眉清目秀,給人的感覺是蠻儒雅的,遇人端於禮儀,見詩能吟能誦,看畫有指有點。他經常在一掛掛楹聯、書畫前聚精會神,癡癡醉醉地迷津。有時觸景生情,佇立於湖邊吟詩抒情,長袖清風、煢煢孑立的樣子,頗有古人之風,可觀可賞。相比之下,他年輕的夫人有點做作,頭上總是戴著遮陽帽,手裏牽著一匹小馬駒一般威武的狼犬,而且動不動對路人怒目,嗤鼻,滿副洋鬼子的做派,實在叫人不敢恭維。夫婦倆從何而來,身份為何,寄居在此有何貴幹——凡此種種,無人知曉,也難於探察。因為,沒有外人能進得去,裏麵靜聲安然,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叫人無法作出任何揣度。

其實,看上去的靜安中,裘莊已經被攪翻天。尤其是後院,兩棟小洋房已經被搗鼓得千瘡百孔。

做什麼?

尋寶貝!

鬼子之所以強占裘莊,目的就是為了尋寶,隻是派這麼一個書生來幹此營生,似乎有點不可思議。也許是為了掩人耳目吧。書生——挖寶;恩愛伉儷——男盜女賊;靜聲安然——雞鳴狗盜:這幾個之間都有點風馬牛不相及。鬼子要的就是這效果,有距離,叫你看不透,說不來。畢竟,裘莊有寶人皆共知,鬼子若是明目張膽地盜,將有損於所謂的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招牌。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书都经过挑选和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