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五更末,天將亮未亮,太廟中殿前早排列了三品以上的朝臣。
大晉祭天的儀式繁複,從迎帝神奠玉帛、進俎、三行獻禮、撤饌、送帝神到望燎,每一步都有遇之對應的祀樂和舞蹈,肅穆古板,綿延下來約莫要三個時辰。
長孫衷穿著山川日月的袞服,頭戴五色十二旒的冕冠,手裏握著瑩白的鎮圭麵西而立。小身板站得筆直,隱隱約約有了帝王之儀。
長孫姒捏著玉圭時不時瞄上他一眼,偶有風刮過來,旒珠搖晃清脆得響,驚開他似睡非醒的眼睛,滿是茫然和錯愕,轉過頭來對上長孫姒取笑的模樣又恨恨地擰了過去。
她看他哀怨的模樣心底裏簡直樂不可支,腳上鳳舄厚重難立也不覺得苦悶。
那廂有禮官奏響了敬天的古樂,在耳邊轟鳴。朝臣三拜,長孫衷才走近供台,將玉璧高高托起敬奉上蒼後,又將昨日禦觀的製帛敬獻在大晉先祖五供神位之前,謂之奠玉帛。
焚香畢,齋宮鳴鍾九次,每次九響,才有祭祀官將神位供奉至祀幄內的細雕金龍寶座的正配位上,同時長孫衷起駕詣廟,祭祀之儀才算正式開始。
按照長孫姒娘子的身份,斷然是無法看到這等樣的情形。太廟乃皇家莊肅之地,容不得女流之輩來往,如今她也不過是遠遠站在配殿裏的籩豆案邊,看著澆湯官恭敬地執了熱湯皿向進俎的犢牛身上灌椒湯,熱騰騰的白煙徑直向上,供奉先祖上天。
手邊是青瓷的祭器,案前為單俎雙籩豆,案後為左簋右簠,當中為登,盡顯陰陽之意。
她看著出神,似乎有熟悉的情景一閃而過,細細地想來卻又蹤跡不見。若是祭天,最近的一回還是阿爺在應和十八年秋,敬告上天以示謝恩。
今日日頭明朗,又有和風,禮官執事將供奉祀品和玉帛祝文從神位上撤下送到燔柴爐裏焚燒,不用站在望燎位上都能看見熊熊的烈焰直逼天際,叫神靈肆意享用馨香之祭。
她從配殿裏出來,站在廊下眯著眼睛看灰藍色的煙氣,籠著烏青的卷邊往半空裏蔓延。
身後匆匆的腳步聲傳來,貼身內侍到了她跟前低聲回稟:“公主,大金殿海井裏撈上來具屍身,臉被毀了,不曉得是哪個!”
長孫姒轉身欲去,行了兩步卻停下來,“莫要聲張,找王進維來把屍體領走,留兩個在那處守著,瞧瞧可有什麼可疑的人來去。”
日頭曬人,她站了不一會又返身進殿去了,朝臣簇擁著長孫衷回來時,她正手執供香虔誠地祝禱!
昨兒晚上一樁奇事叫所有人都一副看熱鬧的表情來關注她的一舉一動,怨天尤人還是自憐自艾?
待長孫姒進完香,轉過來卻是笑語盈盈,向長孫衷福了福身,才開口道:“昨兒的鬧劇,想必諸位有所耳聞。新帝登基有人不甘寂寞,在這清淨莊重之地行那宵小之事。”
她抬手遙遙一指那舍利塔,“方才也瞧見,舍利塔撤去的氈布下是未盡的翠燭粉末,昨晚便是這東西借了佛陀的旨意擾亂民心;好在,前來供奉的幾位大師識破了詭計。佛陀向來仁慈,我在此進香為聖人求得寬恕,各位莫不如一道吧?”
這下,誰也沒有辦法推脫,一道俯身稱是。日後估摸著都不能拿這事扯閑篇,否則豈不是打自己的臉?
長孫姒退出來站在廊簷下,手裏還捏著昨晚長孫衷的袞服裏掉出來的銀鈴鐺。長孫衷同他說那個抱白貓的小娘子起,便覺得此事有異。
從她大婚那日,找到的銀鈴鐺已有三個,包括宋家花當下的,各自裝了香薷和天仙子,隻不過前者會讓貓興奮,後者會讓人歇斯底裏罷了。
南錚從廊簷下轉過來,一身的戎裝,兜鍪也沒有摘,遠遠地向她行禮。她走過去,托起他的胳膊,問道:“人都問過了?”
“是。”他直起腰身,與她並肩下了台階往神道上走,“掃塔的兩個比丘是禁軍隨同來去,餘下的再沒進塔;倒是聖人進塔參拜之時,讓一個內侍陪著去了。”
她抬眼看了日頭,濃烈得逼人,“一個內侍?衷兒這麼寵信他?”
“起先在聖人跟前掌衣,會說些精怪的故事。”他們在一條岔路口停下,“說起來,公主也見過,叫陶平!”
“就是那個擅離職守的小郎君?”她看著他點頭,冷笑道:“真是個能鑽營的,隻怕當日挨板子也是假的,這麼大的罪過換個地方也就罷了?內侍監不曉事,回頭把幾個管事的杖斃;我府裏倒是有能用的,調過去把人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