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熔金暮色透進窗子,紅泥小爐上溫著一壺雪水浸梅的清酒,景是好景,酒是好味,可惜憶起往事來卻無比的惆悵。
慕崇遠一杯酒入愁腸,臉上的滄桑都多了幾分,“老臣也不怕殿下怪罪,自古以來同帝王爭女人,可曾有過好下場?南郭兄才名遠播,世宗得知後將他擢拔至京城,委以重任,又賜了一門婚事。”
長孫姒端著酒杯的手頓了頓,說實話,她阿爺這番行徑著實叫人麵上無光,“後來呢?”
“聖人賜婚如何能拒絕,南郭兄自知有負於李三娘子,便一封書信狠心斷絕往來。後來夫婦二人有了子嗣,便在京城安了身。應和十一年世宗臨幸關隴,欲迎李三娘子為妃,李三娘子以死相拒便不了了之。可過不久,李三娘子身懷有孕,十二年便誕下殿下,世宗當時欣喜若狂,再次降旨納她為貴妃,賜殿下封號。穆貴妃以身子弱為由,一直在李家住到十八年。”
慕崇遠又灌下一杯酒,麵色戚戚,“那一年正月裏遍聞驚雷,開春就不是好日子。世宗降旨重修惠通渠,不顧朝臣反對,執意升南郭兄為工部侍郎,會同工部主事關仲為,戶部主事蘇長庚和陳生恪,兵部主事高複岑三部同為督造官。離京當日,南郭兄就心緒不寧,後來信上多次囑托臣照料他的家室。果然,當年春日大旱,修渠之事幾番受阻,到了六七月又發洪水,百姓苦不堪言,世宗震怒!”
他看了看手裏半盞殘酒,冷笑道:“過不幾天,山南道至江南道一帶堤岸潰塌,死傷無數。巡查的禦史呈了折子,說南郭兄貪汙數十萬兩修渠官銀,修渠所有物件皆是次品,以從中牟利,並附上餘下四位督造官的證詞。世宗將不問青紅皂白,將南郭家闔家下獄,嚴刑拷打,逼問他官銀下落……”
慕崇遠抹了一把眼睛,轉過頭去哽咽道:“南郭兄是個光風霽月的人,為官清廉,沿途也慷慨解囊相助災民,如何能突然貪汙這麼多官銀?何況,當時五位督造官,他怎麼在眾目睽睽之下挪用,神鬼不覺?即便他神通廣大,餘下四位當日瞧見,何不阻止,放任他至此?如此多的疑問,世宗偏生不過問,一味追究南郭兄一人!”
他手中的杯子跌在地上,酒水浸透了氈毯,清晰了一處花紋卻顯得無比滑稽,“南郭兄入獄五日後,刑部主審上奏世宗,在刑訊過程中,刑具莫名斷裂,夜夜有鬼神入夢,怕是南郭深一案有冤情,請求世宗寬恕南郭兄。世宗向來記恨這些怪力亂神之事,下旨不必再審,南郭家滿門抄斬。同日,穆貴妃手書送至宮中,請求世宗重審南郭案,她即日回宮為妃。”
鬼神,要挾,可想而知,阿爺當日得憤怒成什麼模樣?長孫姒搖了搖頭,即便南郭深無罪,也不可能留他一命。
慕崇遠緩了緩才道:“世宗雖然麵上應了穆貴妃,還是在她同殿下入宮當日斬了南郭家一百餘人,逃罪的是南郭兄曾經的一位紅顏,帶著二人的子嗣至今杳無音信。”
往事曆曆在目,說起來已是身心俱疲,他轉過頭來看著長孫姒,“當年臣在國子監,雖說事情知曉的並不多,但是這些難道不足以說明案情有疑嗎?老臣無能,愧對朋友,一介酸儒,隻有拚上這一條命為友申冤。幸得穆貴妃暗中相助,才得以守住南郭舊宅,單等著冤案平反的一日。”
他俯身再拜:“十五年,老臣一直不肯相信南郭兄是這等敗類,世人汙言穢語老臣認為皆是妄言,殿下如今有意重審,萬望殿下明察秋毫還南郭家清白!若是需要老臣之處,老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長孫姒歎了一口氣,扶他起身,勸慰道:“老師不必如此,我如今懷疑這樁案子,便不會不了了之。南郭案至今十五年,相幹人等重新詢問已是困難備至,更何況,當年的四位證人,三死一失蹤,老師既然知曉內情那就再好不過!”
慕崇遠說殿下稍後,起身去了卷頭幾案頭,四下摸了摸凸起的靈芝紋,推開一處暗格拿出一方長一尺五寸寬的木盒來,“當年南郭兄事發前同老臣來往的信件,殿下可拿去瞧瞧。”
長孫姒道好,取了來擱進袖子裏問道:“南郭深當年那位紅顏,老師可知道姓甚名誰,哪裏人氏?”
他搖了搖頭,“不清楚,隻知道姓花,是南郭兄在江南道認識的一位樂姬,善彈中阮。二人有一位小娘子,失蹤的時候約摸二三歲,不知生死。”
她又問:“老師當年盤下這座宅子,裏頭可還有什麼有用的物件留下?”
慕崇遠搖了搖頭,有些頹敗,長歎了一聲,“連主人都身首異處,別說這些死物了。模樣好些的,碰上有眼力的還能幸存,餘下多數被燒砸,一片狼藉,沒什麼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