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鬆齡在寶應縣衙開始正式掛牌,他踮著腳將一塊“聊齋”匾額掛在門口。
孫樹白和劉孔集來到。
孫樹白:“好,這齋名淺顯而又典雅,內涵豐富字麵簡約。聊齋,好一個聊齋!這一個‘聊’字,極盡風流。蒲兄是淄川才子,山東名士,談笑有鴻儒,座上無白丁,這一個聊字便可盡得魏晉南北朝的清談之風。”
“大人過獎。鬆齡一介寒士,布衣茅屋白門,往日結交多為樵夫漁翁山民,這一個聊字,當與販夫走卒之聊,當得引車賣漿者之聽,當屬下裏巴人的俚俗之意。”
劉孔集笑道:“蒲兄一番言語,當是拒絕孫大人進屋坐坐了。”
蒲鬆齡連忙一伸手:“請,鬆齡能得大人的清雅之言,自然更是舒心快意。”
三人進屋坐下。
孫樹白:“聽說蒲兄正在著書立說?”
蒲鬆齡:“百無聊賴之中的聊以自娛,聊以自慰,聊勝於無。”
“以筆抒懷,以文載道,也是我輩的一件大事。蒲兄是不是取法‘四書’、‘五經’,替聖人立言?”
蒲鬆齡搖頭苦笑:“可惜鬆齡天性散淡,雅愛逸事佚聞,即使寫書,也隻能寫一些不入大人先生法眼的閑書。但所謂道義二字,聖人自有聖人之道,百姓也有百姓之道。百姓之道未必就是小道。”
孫樹白:“蒲兄既為儒生,往後還要出入黌門科考,當以不走偏鋒為是。”
蒲鬆齡:“謝大人提醒。讀書人不能做名臣,便做良醫。名臣可以匡扶正義,良醫能夠懸壺濟世。若再不能做良醫哩,那就再退而求其次,以翰墨入世了。”
劉孔集:“其實孔聖人就是以翰墨入世的。”
蒲鬆齡:“聖人是宣教大化。鬆齡沒有如椽大筆,但求字裏行間能夠悅己娛人,或者偶爾能收警世醒民之功,鬆齡的願望便足了。”
孫樹白:“聽說蒲兄每到一處就著意搜羅故事,我先貢獻一隻故事給蒲兄如何?”
蒲鬆齡忙道:“鬆齡正求之不得。”
“講完了,我還有正事求蒲兄幫忙。”孫樹白說。
蒲鬆齡樂不可支:“聽完大人的故事,大人讓鬆齡幹什麼都行。”
孫樹白笑點著蒲鬆齡:“看來蒲兄還真是走火入魔,癡於寫書了。好吧,我先講一則傳說——
戶部尚書麥大人,年輕的時候在樓上讀書,有一天正遇陰雨,天色晦暗。他突然發現有一條細蟲,身上發出瑩瑩的綠光,慢慢地一扭一曲地爬行,經過的地方留下一溜墨汁的痕跡。這長長的蟲子爬上書本,就在書本上盤曲起來,身上有黑霧彌漫開來,書本也慢慢黑了。麥大人心想這小蟲非同尋常,便將書放在桌上,點上香,恭恭敬敬地叩頭作揖,然後再將書本捧到屋簷下。不一會,那細長的小蟲抬起頭伸伸身子,離開書本斜飛出去,發出哧哧的聲音,有一道光帶。飛出數十步之外,還回頭看了看麥公。這時那蟲的身子粗了起來,有幾丈長,頭也有酒甕那麼大了,而且還有一隻肉角。
麥公恍然大悟,這是一條墨龍。墨龍在半空再一次回頭看了看麥公,就聽霹靂一聲,驚天動地,那龍已經衝天而去。
麥公衝著遠天連連作揖。回頭再看墨龍爬過痕跡,順著那一溜墨汁似的黑線,原來是彎彎曲曲地從竹書箱裏爬出來的。”
蒲鬆齡聽到這裏,向孫樹白作了一揖:“謝孫大人。”
“蒲兄謝我,是因為孫某僅僅為蒲兄提供了一則故事?”
“大人的美意,鬆齡心領了。大人暗示大人物是由小變大從書箱裏爬出來的,書中自有淩雲之誌,隻有依靠書本才能帶著濕淋淋的墨汁衝天而去。”
“蒲兄能理解孫某的苦心,孫某感到十分高興。好,下麵也該輪到蒲兄講一則給我們聽聽了。”
蒲鬆齡清清喉嚨:“山東長山縣舉人李質君到青州去,路上遇到六七個人,河北口音。細看他們兩腮都有銅錢大疤痕。李質君很奇怪,就問他們怎麼會生同樣的病?他們便告訴李質君這樣一件事。去年他們在雲南,天黑迷路,走進大山,周圍都是深穀峭壁,沒法出山。他們看到一棵大樹,便在大樹下拴了馬,卸下行李,靠樹休息。
夜深了,忽然有一個巨人走來,身子有幾丈高。大家嚇得趴在地上,連氣都不敢出。巨人抓到馬匹就吃,六七匹馬片刻就吃得精光。然後折下樹條,將他們一個個從臉頰上穿過去,穿成一串,拎在手裏,像拎著一串魚似的。就這麼拎著走了幾步,樹枝發出斷折的聲音,巨人擔心他們掉下來,就將樹枝兩頭彎在一起,用大石頭壓住,自己走了。
他們見巨人走遠,便拔出佩刀割斷樹枝,忍痛飛奔。但沒走幾步,就見到原先的那個巨人領著一個更大的巨人來了。大家很害怕,都藏在草叢裏。
隻見那個更大的巨人在樹旁巡視了一會,像是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很惱火,暴跳如雷,大概是惱怒先前的那個巨人蒙騙了自己,就打他耳光。先前的那巨人彎腰挨打,不敢爭辯一句。
一會兒,兩個巨人走了。他們才敢逃出草叢。他們見遠處有一處燈光,奔過去,是一座石室,石室裏有一個女子。女子聽了他們的訴說之後,就奔了出去。不一會,女子又回來了,從容地說,那兩個巨人見了我想逃,追了十幾裏才追上,我已經教訓了那兩個巨人一頓,可惜隻砍下一隻手指。說著就將手指扔在地上,竟比普通人的腿還粗,有兩尺多長。”
眾人無不感歎:“天下有那麼厲害的巨人!”
孫樹自哈哈大笑:“蒲兄旁敲側擊,機鋒畢出,用意也算深刻了。”
蒲鬆齡:“好在孫大人並不見怪,鬆齡才敢放言無忌。其實天底下勤政恤民,有學問知廉恥的好官、清官也不在少數,但那些用大人的威勢去損傷百姓的官員,也同樣不在少數。”
“既然這樣,蒲兄就更該在科考上下一番功夫,將來馳騁仕途,一展經世濟民之宏圖。”
蒲鬆齡搖頭苦笑:“鬆齡隻怕命薄。”
“那就讓蒲兄當一回縣令如何?當一回沒有官印的七品正堂。”
“鬆齡不敢。”
孫樹白正色道:“這不是玩笑。最近幾處湖堤決口,災民無數,我要去湖堤視工,下鄉巡訪。這衙門的許多事,還仰仗蒲兄和孔集先生兩位師爺內外操勞。”
“鬆齡可以效勞。”
“好,孫某今晚宴請蒲兄,而且我還要向蒲兄介紹一人,一位對蒲兄仰慕已久的女子。”
蒲鬆齡不免驚訝:“真有此事?鬆齡在這裏,除了大人以外,再沒有一個至親故交。”
孫樹白笑道:“可人家說認識你啊。”
當晚,蒲鬆齡帶著疑惑來到宴廳。孫樹白雙掌一拍,屏風後走出六七個輕盈曼妙的歌女。但見她們一般高矮,一色的裝束,臉上都垂著薄紗,都手提琵琶。
孫樹白問:“蒲兄,這六七個女子當中,有一個是孫某的小妾,以蒲兄的眼力,能不能看得出來?”
蒲鬆齡搖頭:“都一般如花似玉,鬆齡已是頭暈目眩。”
“猜猜無妨。”
“實在猜不出來,鬆齡也不敢妄猜。”
“這樣,蒲兄如果猜中了,我送你一個。蒲兄孤身在外,身邊需要有人端茶倒水,磨墨扽紙。什麼叫紅袖添香?而且晚上有侍妾暖腳,也是人間一大樂事。”
“鬆齡隻怕沒有這福氣。”
“那你就使勁猜啊,猜中了不就有這福氣了嗎。”
“想要猜中,實是一件難事。鬆齡即便心生豔想,到頭來也怕無望。”
“蒲兄希望不希望我暗示一下?”
“如果大人真想成全鬆齡,我想是否可以換一種賭法。如果鬆齡猜不中,那就托大人的福賞賜一個女子給鬆齡,鬆齡拜受愧領。如果猜中了,就算鬆齡無福,不能領受大人的美意。”
劉孔集笑道:“蒲先生的條件,可謂聰明之至。想得到孫大人的一個歌女,隻消閉上眼睛胡亂一點,無須多動腦筋便唾手可得。這世上能有這輕巧的事情?”
侍女、丫頭們一齊掩口竊笑。
孫樹白想了一下:“好,依你。猜不中,送你一個。猜中了哩,那就無緣。”
蒲鬆齡這時才微笑著離席,走到眾歌女麵前一番打量,又退後數步,慨然歎道:“貴夫人到底是貴夫人,貴夫人的頭上有一朵彩雲,你看,這一朵彩雲……”
丫環、侍女們都不約而同地朝歌女中的一人頭上望去。
蒲鬆齡走過去,對眾目所望的那位歌女一揖:“淄川蒲鬆齡拜見如夫人。”
那女子揭下蒙紗。蒲鬆齡愣了一下,她就是那天在矮牆那邊看到的那個女子,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那女子嫣然笑道:“賤妾紅蓮有幸能夠在這裏再一次見到先生。”
劉孔集:“這麼說,你們原來認識?”
蒲鬆齡:“似曾相識。”
孫樹白大笑:“蒲兄既然慧眼識珠,那就休怪孫某小氣了。”
“鬆齡生來福薄運氣差,鬆齡認命。”
孫樹白:“誰叫你智慧過人?老天爺妒忌聰明,是真才子,上蒼往往不肯照顧。”
劉孔集:“蒲先生今後就該學笨。”
眾人大笑。孫樹白又是一擊掌,眾歌女一齊摘下麵紗,手抱琵琶連歌帶舞。紅蓮不時地將一雙妙目睃向蒲鬆齡,蒲鬆齡感到回憶不起的痛苦。座上的大夫人二夫人互相使一個眼色。
紅蓮視而不見。她忽然停下長蕭:“不吹了、不吹了,你們這些男人就是喜歡拿女人消遣。你們這些大人先生們就不能來點什麼讓我們女人樂樂。”
蒲鬆齡:“我等愧為須眉,實在沒有什麼本事可以奉獻給夫人。”
紅蓮的眼神立即柔和下來:“講故事,說笑都行,你們不都有滿肚子的故事。”
孫樹白:“這倒是個好主意。”
蒲鬆齡:“夫人能否先來一個?”
劉孔集:“對,夫人先來一個。”
紅蓮想了想:“好吧,我先獻醜,讓大家開心開心。”她又聲明一句:“我這可不是故事,是真事。我剛來到這裏的那天,在一棵大樹下看到一隻菱,南方叫菱角吧,樣子很鮮豔,還有四隻角。我撿起來咬了咬,還挺好吃。吃完了便仰頭在樹上找。一個老人走過來:你在找什麼?我說這麼大一棵樹,怎麼隻長這一個東西呢。老人說: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這叫菱。我說我咋不知道,這東西我們北方那地方漫山遍野都是。”
眾人一齊大笑。紅蓮:“現在該輪到蒲先生了。”
蒲鬆齡:“我要說就說你們女人的事,但預先也有一個聲明。”
紅蓮:“什麼聲明?”
蒲鬆齡:“如果冒犯或得罪你們女人的地方,還請見諒。”
紅蓮:“我們做女人的就天生隻那大一點肚量?沒有事,先生盡管說。”
蒲鬆齡:“那我說啦。有一個新娘出嫁,還沒有上轎。但聽到外麵轎夫在嚷嚷:轎杠到哪裏去了?轎杠呢?新娘在閨房裏一跺腳:轎扛在門後頭。”
眾女子聽得掩嘴竊笑。蒲鬆齡繼續道:“新娘上轎走了。走在路上,新娘在轎裏啼哭。轎夫說:看姑娘哭得如此傷心,我們還是把你抬回去吧。新娘說:不哭了,這就不哭了。”
眾女子都撐持不住地噗哧噗哧笑出聲來。蒲鬆齡繼續再一亮喉嚨:“新娘到了新郎家裏沒有幾天,新郎病了。請來大夫,大夫對新郎說:女色與嗜酒,如雙斧劈柴,身體再好也招架不住。要想病好,得戒色戒酒。女子聽到這裏對大夫直使眼色。大夫便說:即使色不戒,酒是一定要戒的。新郎說:不,這女色第一要戒。新娘立即批評丈夫:醫生的話不聽,這病怎麼能好?”
眾女子大笑。有的噴茶,有的捶著別人的背,笑態百出。
大夫人卻拂袖而去,二夫人也隨後跟出……
蒲鬆齡在孫樹白離開縣衙之後,還果真在堂上斷了一件案子。那天蒲鬆齡和劉孔集剛剛坐下,兩個官差模樣的人押著一個頭戴皮帽子的人闖了進來。
“官差”:“稟報老爺,我們發現兩個偷賣私鹽的鹽販。”
皮帽抗聲道:“大人,在下田七是個獵戶。在下是買鹽的,不是賣鹽的。”
“官差”:“他是賣鹽的,我們看見他背著鹽口袋。”
蒲鬆齡問“官差”:“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天成鹽鋪巡鹽的鹽丁。天成鹽鋪是禮部侍郎王大人幹兒子獨家經營的,凡是寶應的鹽,都由天成鹽鋪獨家承辦,他人不得染指。”
田七:“我沒有賣鹽,我是買鹽的。”
鹽丁:“就算你是買鹽的,你為什麼不到天成鹽鋪去買,為什麼舍近求遠要去高郵?”
田七:“那裏的鹽便宜。”
鹽丁:“怎麼樣?我說你是賣鹽的,你還賴,你是把便宜的鹽買來,準備在寶應賣。你有允許經營鹽業的火票嗎?”
田七大急:“你、你冤枉好人……”
蒲鬆齡看一眼劉孔集,問鹽丁:“你剛才不是說發現了兩個賣鹽的鹽販?現在怎麼隻抓了一個?還有一個哪裏去了?”
“回大人,那一個讓他跑了。”
蒲鬆齡又問田七:“你的腿有病?”
“沒有病。”
“沒有病怎麼不能奔哩?一定有病,一定是不能奔,或者奔不快才被捉住的。”
“大人錯了。田七是個獵戶,追狐逐兔都是常事。”
蒲鬆齡搖頭:“我不相信,你是販鹽的,你不是能奔善跑的獵戶。若你果真能奔,就站起來奔給我看看。”
田七便朝門口奔去,奔幾步又停下來。
蒲鬆齡:“繼續奔啊,別停,看你能奔多遠。”
田七便一路奔出了大門。眾衙役掩口暗笑。
兩個鹽丁大急:“大人、大人,他逃了。”
蒲鬆齡一聲吆喝:“關門退堂。”
鹽丁:“大人怎麼讓他逃啦?”
蒲鬆齡:“小民百姓要養家糊口,一枚大錢恨不能掰作兩半用。哪裏的鹽便宜就上哪裏去買,本是天經地義之事。不上你天成鹽鋪,何罪之有?”
鹽丁:“大人,那鋪子可是禮部侍郎的幹兒子開的。”
蒲鬆齡:“來人,看看他們兩個的腿能不能跑。”
鹽丁趕緊就溜:“能跑、能跑。喂,等一等關門……”一溜煙就跑了出去。蒲鬆齡和劉孔集相視一笑。
寶應有荒湖,湖畔垂柳依依,灘頭水牛牧童,別有鄉曲野韻。
蒲鬆齡有一日心閑,披蓑戴笠前去獨釣荒湖。剛剛坐下,紅蓮一身紅衣,婀娜而來,悄悄地站在蒲鬆齡背後。蒲鬆齡沒有察覺。過了一會,他從懷裏摸出一截狐尾,輕輕地摩挲。紅蓮在背後噗哧失笑。蒲鬆齡吃了一驚,像心頭的秘密被人窺破似的,忙將狐尾塞回懷裏。
紅蓮笑道:“讓蒲先生受驚了。”
“原來是夫人。”
“蒲先生的那截狐尾能不能讓賤妾看看?”
“你真的是?”
“謝謝蒲先生還記得濟南郊外黃泥岡那一座院落,以及那一個晚上。”
“我隻是覺得麵熟,連續想了好幾個晚上才想起夫人原是宿介的妹妹。”
“家兄蒙先生搭救,是先生替家兄平反了冤案。”
蒲鬆齡聽到這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眼前又出現了永難忘卻的那一幕——
濟南街頭。一輛囚車緩緩而過。
宿介在囚車裏露出一個腦袋,聲嘶力竭地大喊冤枉。
蒲鬆齡沉痛地說:“非常慚愧,令兄的事,我沒有盡到責任。”
“怎麼沒有盡到責任?我哥去深山修道之前,還再三說到感謝先生大恩,隻是無法報答。一晃幾年過去了。自我哥入山之後,我就被人介紹到孫大人這裏來了,以後就再沒有見過我哥。”
“你不知你哥以後的事情?”
“我哥以後還有什麼事情?我哥以後就進山修道去了啊。”
蒲鬆齡喃喃自語:“是的,他進山修道去了。”
紅蓮似乎覺察到有異:“你說我哥以後又出了什麼事情?”
“宿介兄既然已歸道山,那以後還能再出什麼事情!”
“我哥再修煉幾年,大概就能贖盡過去的荒唐,得到正果。”
蒲鬆齡悵望北天,良久無語。
這時一個丫環遠遠走來。她見紅蓮和蒲鬆齡在一起說話,連忙轉身就走。那丫環走進縣衙內院,悄悄地對大夫人耳語了幾句,大夫人立即又走進二夫人房間,咬著二夫人的耳朵說了幾句什麼。
到了夜晚,縣衙顯得十分清冷。蒲鬆齡捧卷獨坐。書房中似乎更有一種淒清的況味。
忽然獵戶田七悄悄走近,他將十幾吊錢放在窗戶上,又對著書房作了幾個揖,這才悄悄離去。蒲鬆齡聽到門外動靜,出外察看,看到窗台上的錢,又發現田七的背影,便明白了。他背上錢,又尾隨田七而行。
行至田家。那是三間破敗的小屋,欲倒的牆壁用樹杈支著。危牆隻掛著幾張陳舊的狐皮。蒲鬆齡走進田家,田七慌忙出迎讓坐。蒲鬆齡將銅錢擱在桌上。
田七說:“大人,這是田七感謝大人明斷是非的一點報答。”
蒲鬆齡道:“我不是什麼大人,叫蒲鬆齡或蒲先生都行。其實官府拿國家俸祿,吃百姓漕糧,為民辦事也是正理,不用言謝。”
“不,蒲先生。田七隻知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官府把百姓放在眼裏,百姓就更應該把官府放在眼裏,不然就是混賬,不然怎麼叫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
“田老弟言重了,這錢蒲鬆齡是萬萬不能收的。”
正推辭間,田母——一個老態龍鍾的女人從內屋出來:“你是官府的人嗎?”
蒲鬆齡:“大娘,蒲鬆齡目前隻是暫時寄身在官府。”
田母沉著臉色:“你走吧。你拿上這錢走吧。”
田七:“娘。”
田母突然大了聲音:“你走,你把錢拿上,立即就走。”
蒲鬆齡莫名其妙。田母從頭上拔下簪子,從手上抹下戒指,一齊扔在桌上:“如果大人嫌少,那就連老婆子的這一點首飾也拿上,這總夠了吧。”
“娘。”田七忙用眼色製止。
田母:“你救過我兒子,我拿出銅錢,咱們小民百姓和官府兩清。”
蒲鬆齡:“大娘,你這是?”
田母厲聲說:“你走。你把這些錢和首飾拿上快走,咱田家該謝的恩也謝了。田家不欠你官府的半分人情。”
蒲鬆齡驚愕地望著田七。田七也急得隻是搓手。
田母這才有一點軟下聲音:“大人,咱小民百姓真的不能欠你們的人情。老爺欠百姓的,可以用減稅去還,用免除河工雜役去還,用少征地丁漕糧去還。咱百姓欠老爺的人情拿什麼去還?如果不能用銀子銅錢補上,就得日後拿義氣去報答。老身隻有田七這一個兒子。老身知道,田七這孩子心實,肚皮上沒有肚臍眼,他欠人家半分情分,日後人家叫他幹什麼他就會幹什麼。老身就隻有這一個兒子,老身不忍心看著他日後去為別人赴湯蹈火。”田母說到這裏竟掉下了眼淚。
蒲鬆齡仰天歎道:“我們為百姓做了一些什麼?我們並沒有為百姓們做一些什麼。百姓隻要大清官員能夠體恤民情,主持公道,百姓就會感激不盡,就會知恩圖報。我蒲鬆齡也是草木百姓……”
田七:“娘,你就少說幾句,別讓人家蒲先生難受。”
田母:“我還是那句話,不欠人家的。”
蒲鬆齡望著梁上掛著的幾張狐狸皮,用手摸了摸,毛紛紛掉落,便說:“大娘既然這樣說,晚輩與狐狸有緣,能不能送晚輩一張狐狸皮哩?”
田七摸摸這張,又捏捏那張,搖搖頭:“蒲先生,這些都是陳年老皮,煙熏火燎,雨天受潮發黴,都掉毛了。”
蒲鬆齡:“我就喜歡這個沒毛的皮板。”說著便抱了狐皮走了。
他抱著狐皮來到荒草沒膝的南窪,將狐皮一張一張掛在一棵樹上。然後點火焚化。大窪中一棵孤獨的樹上,先是結出幾張狐皮,後來又結出幾片火焰。蒲鬆齡默立火樹跟前。
這時田七一身獵裝,背著弓箭,手執鋼叉,也來大窪中尋獵狐狸。他奔到火光前:“蒲先生,你不是說你喜歡沒有毛的皮板?”
蒲鬆齡笑了:“你來這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