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15歲,讀初三,小小的心裏那種極強的自尊與妖嬈的青春一樣,來得猝不及防。
她是個溫順又寡言的女孩子,每天隻知道學習,不會像其他女孩子那樣,愛跟新來的年輕班主任聊天、開玩笑,甚至請他去吃門口小店裏的冰激淩。她看到他被花兒一樣繽紛的女孩子簇擁著的時候,心裏除了細微的開心和向往,竟是沒有絲毫的嫉妒。她知道父母棄了農村的家,跑到這個城市裏來,邊做沒有什麼保障的零工,邊陪她讀書,已屬不易。還有姐姐,為了她的學費和父母的工作,勉強和一個不喜歡的有權勢的人定了親,而且將婚期拖了又拖。除了最好的成績,她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什麼能回報給他們。當然,她還要在放學後早早地回去,幫父母做家務,亦讓他們不必為她的晚歸而擔心。
她很高興學校有一個安靜的後門,可以讓她不被人注意地慢慢走回家去。家,也隻是暫時租來的,是那種馬上要被劃入拆遷之列的平房。剛搬進來的時候,看到張開大嘴的牆縫和自由出入的蟲子,她和媽媽都落了淚。是爸爸買了水泥和牆粉,一點點地給它穿上新衣。她吃過晚飯趴在書桌上學習的時候,看到對麵幹淨的牆壁被橘黃色的燈光打上去的父母略彎的身影,便會覺得溫暖和感激。
她借讀的這個學校,是可以直升本校的高中部的。中考的時候,會根據成績分出快班和慢班。快班的學生,幾乎無一例外地會在三年後考上理想的大學。所以,能進快班,幾乎是每一個學生的夢想。可是,快班每年的學費比慢班要貴出許多。所以,當領到申請報快慢班的表格時,她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在慢班一欄裏,輕輕畫了一個鉤。
那天放學後,年輕的班主任便把她叫到了辦公室。班主任是個極溫和的人,有著友善又親切的微笑。他像兄長一樣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又衝了一杯熱茶遞到她因為慌亂而無處擱置的手中,這才開口問她:“這麼好的成績,為什麼不報快班?是父母的意願嗎?用不用我去家訪?”她低著頭,看著杯口氤氳的熱氣和一朵朵徐徐綻放開的茉莉花,看了許久,才慌慌地搖頭。杯子裏的熱茶“嘩”的一下子灑出來,燙紅了她的手,積蓄了許久的淚,終於趁此嘩嘩地流了滿臉。
班主任連聲地向她說對不起。看天晚了,又執意要送她回家。她不知道怎樣拒絕,隻無聲地走了幾步,便使盡平生的力氣道了聲“再見”,返身向學校的後門跑去。
那一晚,她躺在床上想了許久,終於還是在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把要報快慢班的事,和著母親做的蛋炒飯,一起咽到了肚子裏。
幾天後,班主任又將她叫到了辦公室,給她看一份蓋了學校紅印章的通知。上麵說中考前三名的學生,學校會給予免掉所有學雜費的獎勵。而後班主任笑著說:快班也是免,慢班也是免,你有這個把握為何不報快班,這樣就不會吃虧了噢。她第一次抬起微紅的臉,笑望著自己的老師,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是在三年後考上理想的大學時,才知道,那個蓋了紅色印章的通知,是班主任一個善意的欺騙。三年的學費,亦是他一次次替她交上的。可是那時候的她,並沒有因此而有過分的惆悵和自卑。因為她早已能夠正視自己的貧窮,並且真正地意識到,有許多的愛幫助她慢慢走過這段自尊與自卑無限滋長的歲月,其實是一種多麼值得她用一生去感恩的美好和幸福啊。
一個善意的謊言,往往承載著老師的關懷,乘一葉扁舟緩緩而來,成就其一生的驕傲與夢想。費盡心思的關愛,隻是為了嗬護那顆容易受傷的心靈,讓原已在狂風暴雨中顛簸飄搖的小舟,有了依偎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