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13歲那年,我在城郊上高小。有一天,學校在電影院包了一場電影,每個人交5分錢。前一天向母親要時,母親不給。那時候,5分錢是一個雞蛋的價值。老師說,如果實在沒錢,交一個雞蛋也可以。母親不給錢,我就準備偷一個雞蛋去看場電影。結果母親比我聰明,把家裏的雞蛋鎖進櫃子。早晨起來,母親早早坐在雞窩前納鞋底,守著她那三隻老母雞,我再想偷也無處下手。奈何隻好背著書包去上學。
下午兩點,學校整隊出發。長長的隊伍恰好要從我家門口經過。我便提前跑回家,搶過母親手中的掃帚把大門外細細地掃了一遍,又淋了一桶水,灑濕地麵。
我看見黑壓壓的隊伍在一溜塵土中向我家逼近,便又一次攤開手掌,向母親要那5分錢,臉上堆出可憐的笑容,心裏急得火燒火燎。
電影是《宋景詩》。看了電影回來要寫作文。我的作文,一向是年級裏的範文,我怎麼能不看這場電影?再說,讓班上的女生們知道我看不起這場電影,我還有什麼麵子?母親口袋裏絕對有錢。父親當醫生,每月有工資,但她這會兒和我較上勁了,就是不肯把手塞進口袋裏。
隊伍從我家門前過去了。老師問我,我說馬上就趕上來。老師看我母親時,她還笑嘻嘻地和老師打招呼。那意思是說,你們先走,一會兒我讓他追上去。可是,等老師和隊伍都遠去了,母親的臉卻又陰了下來,一扭身進了大門,不理我了。
在那個時代,在我那個年齡,非常清貧的精神生活中,一場電影絕非等閑小事。我跟在母親身後,又一次攤開手掌說:“媽!你今天給我5分錢,我長大了給你50塊錢!加100倍還你!”
母親回過頭來:“我不指望你那50塊錢。”
母親是個河南人。在陝西,河南人一律被稱之為河南蛋,向來以蠻橫刁頑不講理,而讓本地人鄙視。過去,在學校裏,誰要是敢罵我一聲“河南蛋”,我會上去拚命。就在那一刻,我真想衝著她也罵一聲:“河南蛋!”
我跑了。那時候,我沒有任何資格和母親爭長論短。我才13歲,才上六年級,我隻會給家裏打豬草,隻會在廚房拉風箱,我沒有一分錢的收入。就是說,我也隻能往野地裏跑,而不敢往城裏跑。
正是初秋時節,半人高的玉米葉子抽打著我的臉,抽出一道道血痕。我跑到玉米地頂頭,趴在一眼水井邊哭了起來。我想,我會長大的,我長大了也一定會掙錢,我難道真的掙不來50元錢嗎?那時候,我覺得人要長大,是一個很漫長很遙遠的將來。
同學們在電影院看電影,我卻趴在井台上想,我如果長大了,當我掙上50元錢,我該如何去報複自己的母親。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我發誓,我將來一定要自己拍一部電影。
19歲,我當兵兩年,這之前,身子正發育時,碰上了低標準瓜菜代,就像一棵苗兒正拔節時突然斷了水,個子沒有躥上來。1.67米的身高,成了三等殘廢。沒有身高也就沒有力氣。甩手榴彈35米及格,胳膊甩腫也隻能甩34米。看來吃軍事這碗飯危險:這輩子咋辦呢?靠什麼掙那理想中的50塊錢呢?
於是便有戰友對我說,你腦子靈活,又會講故事,你就憑你的腦子在世上混飯吃吧。
雞有爪子,豬有大吻,我卻有腦子,不妨試試看。因為除此別無選擇。
那一年秋天,青海省文聯辦了個創作學習班,竟然讓我混進去了。有一天是王吾增講課,他會寫散文,也會寫小說,更會寫電影劇本,他是那會兒在全國很叫響的一位作家,中午講完課,大家便圍定他問長問短,一下錯過了吃飯的時間,王吾增便說,我今天請大家吃飯,糧票你們自己掏。
說完他讓大家靜一靜,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個空煙盒,兩手一撕,展在膝蓋上,十分鍾不到,便寫了一首詩。詩寫畢,又給和他相熟的李編輯寫了一張預支稿費的條子,便讓我騎車去報社交稿子領錢,其他一夥人到古城台一家飯館裏坐等。我拿著王大作家這首寫在煙盒紙上的作品,怎麼也不相信就會換成錢請十幾個人吃飯。若能這樣,那世上掙錢也就太容易了。不料李編輯見了那紙高興地說,正愁沒稿子發哩,王吾增真夠意思!他像拾了個金元寶似的上下忙了一會兒,就把錢遞到我手上了。我現在還記得,那首詩的稿費是38元5角。那時候,一碗優質清湯牛肉麵是一毛八分錢。這一首詩竟值200碗牛肉麵!半個村子的人都夠吃了,而且能吃飽。
多年之後,我調到西影文學部,和王吾增坐在一個辦公室,成了他的學生,也成了他的同事。再問起這事,他說“文革”前《人民文學》的稿費最高,千字可開到32元。一般省報對著名作家可開到30元,那首詩25行,20行算1000字,啊——也算一行。再問,他便說,其實那首詩是前一天晚上就構思好了的,當時表演隻是為炫耀,嚇一嚇我們這幫業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