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詩探秘
作者:龍彼德
“……我們的使命就是把這個贏弱、短暫的大地深深地、痛苦地、充滿激情地銘記在心,使它的本質在我們心中再一次‘不可見地’蘇生。我們就是不可見的東西的蜜蜂。我們無休止地采集不可見的東西之蜜,並把它們儲藏在無形而巨大的金色蜂巢中。”這是裏爾克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寫給友人的一段話。他指出詩人的使命,就是成為大地的轉換者,把陷入曆史迷誤中的大地轉換成詩意的大地,把可見的東西轉換成不可見的東西,它需要詩人的愛的洶湧煥發,需要詩人付出一切,直至全部生命。這“可見的東西”是什麼?是生存?是競爭?是幸福?抑或是苦難?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選擇,但隻要把這“可見的東西”轉換成“不可見的東西”,就能采集到不可見之蜜,寫出真正的、經得起時間檢驗的好詩。由於曆史的原因,在少女時代就發表了詩歌的鄭玲,卻在二十六歲最能飛翔的年齡被打成右派,折了翅膀,從此中斷創作二十餘年。直到1979年平反,重新執筆,相繼出版了詩集《小人魚之歌》《鄭玲詩選》《風暴蝴蝶》《瞬息流火》《過自己的獨木橋》等,迎來了她文學生涯的第二度青春。“其實,說中斷是不確切的,最痛苦的生命也有它秘密的向往,處於死亡邊緣的生命也有它閃光的時刻,詩是與人同在的,詩和痛苦是相生相連的。”正如詩人所言,她實在按捺不住創作的衝動,不能拿筆寫就拿心寫用腦記,待到冰消雪化之時,“重新給那些影子以血肉,使它們複活起來”。也正因為如此,鄭玲在回首往事時,懷著宗教般的虔誠說:“流放生涯給了我無法言說的苦難,也給了我莫大的好處,它將我的詩魂冰封在深山的大雪裏,免於被當時‘假、大、空’的熱風吹得變質,以致我能以‘見真性情’的審美原則來檢驗自己的作品。也許,真如川島由紀夫所說:在文學上肉體衰老之後,才開始有藝術的青春。”鄭玲是怎樣將苦難轉換成詩,將這“可見的東西”轉換成“不可見的東西”,從而采集到不可見之蜜的呢?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風暴蝴蝶》了。
這首詩記錄了一場猛烈的風暴。是自然界的台風、超強台風,還是人世間的大內亂、大倒退?詩人沒有點明,但憑“旋渦水最深的季節” (不用“地點”而用“季節”,正是評論家所稱道的“切入骨髓的時間感”)、“陰霾”、“咆哮”、“零落的和憔悴的”、“痛苦”……這些詩句與用詞,就不難體會出它的猛烈與凶險。然而,在詩中,這場風暴卻置於背景,用的是側麵描寫。詩人熱情謳歌、正麵描寫的,是“一隻白色的蝴蝶”。它是如此勇敢、高貴:“從風暴的陰霾中飄來/像被遺忘的頌歌的回聲/如愛情睥睨一切”;又是這般嬌小、孤單:“看它那輕盈淒迷的模樣兒/隻是一朵會飛的鮮花”“即使是風暴的一絲微歎/也能把它卷走甚至粉碎”。這兩種情狀構成了尖銳的矛盾,組合為強大的張力場。“我真不明白/它怎樣把最溫柔的渴望/與暴風雨交織在一起的”。詩中沒用問號,“不明白”其實是反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顯示了詩人的理想光芒與人格力量,這也是上自孔子下自今日薪火傳承永不熄滅的中華民族精神!詩人並未在如何穿越風暴上多費筆墨,而是:“勒住情感的韁繩,去作肅穆的靜思,潛到水下,去發現語義的深淵,把理性成分和激情成分結合成不可分割的統一體。”出現在我們眼前的“小小的蝴蝶穿越了風暴/卻超越了風暴的猛烈”。是不可撼動的良知,也是無與倫比的大愛,使它不滿足“幸存者”的定位,而去關心“他人的命運”,“撫慰痛苦”,在“零落的和憔悴的之間”,尋找一息尚存的生機,鼓勵它們“再開一次,再開一次吧”,那“最後的一次/遠比第一次更為美麗”,那就是生命的價值,人的意義!
這正是鄭玲的看家本領:思想發於感性,尺幅擴展為千裏,詩的最奧秘的暗示作用在這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發揮,讓我們從狂躁進入寧靜,從有形進入無形。時代、人生、災劫、挫折、家國、個人……都在思考之列、觸摸之中。鄭玲對苦難的轉換還得益於她的語言。她對那些生僻的、矯揉造作的、已經用濫了的詞語拋棄不顧,一心選擇活色生香的、能歌善舞的、能負荷她的思想情感的語言。這在詩的第三節尤為明顯,特別是對小蝴蝶的比喻、它的一係列歌舞般的動作,都充滿了一種青春的氣息。難怪詩人感歎:“沒有想到那個離開已久的血氣方剛的靈魂竟然進駐我的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