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聽見媽媽細聲細氣地對連安說,菜做好了,酒在這裏,你自己吃吧。媽媽這樣說時,解下圍裙,擦幹手。她消瘦而清秀,動作很慢,半低的頭,欲言又止的樣子。
連安好像沒聽見一樣。他窩在沙發的一角,兩眼直直地望著電視。
別隻看電視。兒子在那邊,注意看著點。媽媽一邊穿衣服,一邊叮嚀著。
別嘮叨了,聽見了。連安很不耐煩。媽媽不急也不惱,隻是無可奈何地笑笑。推開門,冷風像妖精一樣鑽進來,媽媽急忙回身關好門,然後小心地扶著欄杆走下旋轉樓梯,踩著積雪向教堂走去。
連安是我爸爸,我是他們生病的兒子。我出生的時候,宮
內窒息,後果是直接影響了我的四肢和語言。我躺在那裏,所有看見我的人都投來憐憫的目光。可是他們不知道,其實在我內心,有一種超能力,我的靈魂可以飄升起來,跟隨他們的行動。上帝是公平的,我不能行走,但我的靈魂可以飛翔。
這是一年一度的聖誕前夜。教堂裏滿是來祈禱的人。我的靈魂跟隨媽媽進了教堂,選了一個靠門邊的位置。雙膝跪下的一刹那,媽媽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彎下腰,低垂著頭,極力忍住滾滾而來的嗚咽,眼淚卻不管她嚴密的堤岸,隻管縱橫馳騁,片刻就流滿一臉。
電視裏正在演《小鬼當家》,連安已經看了好幾次了。年年的聖誕電影,都是老掉牙的一套。開始他還能聽到兒子呼嚕呼嚕的喘息聲,後來就安靜下來,大概是睡著了。連安站起來,看到桌上切得薄薄的醬牛肉,花生米和紅星二鍋頭,想吃的欲望立刻灌滿了口腔。嚐一口,不出意料地滋味寡淡,連安歎口氣,做菜的滋味就是做人的滋味呀。他歎息道。然後不情不願地站起來,在櫥櫃裏亂翻一氣,找出生抽老抽一大堆,給菜澆上濃濃的調料。
連安正吃得興起時,電話響了。電話裏的女人說,安,你怎麼還不回來?連安說,我昨天不是告訴你了嗎?今晚秀蘭去
教堂,我在這裏看孩子。那邊的女人就委屈說,今天是聖誕夜,你好忍心,也不想想我們母子倆怎麼過。連安說這也是沒辦法嘛。你們先過著,我一會兒就回去了。女人又說,她也真是,聖誕夜還出門,你不是說她是好媽媽嗎?連安有點不耐煩,他說秀蘭是教徒,這對她很重要。那邊的女人又說,你不是都跟她說明白了嗎?她為什麼還總找你?連安捏著酒杯的手有點不高興,啪的一聲把酒杯放在桌上,說,我們是有孩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聲音裏就帶了氣。那邊的女人噤了口,半晌說,那你快點兒回來,我們等你啊。連安應了一聲,重拿起剛才那隻酒杯,兀自端在手裏,愣了一會兒神,才喝了一口。
我睡在床上,耳邊卻能聽見那個越南女人呢喃的英語。連安喜歡這樣會撒嬌的女人。他曾說過,秀蘭,雖然質地好,卻是一架啞琴。你說十句話她都不回一句,跟這樣的女人怎麼交流?沒法兒交流。怎麼過日子?沒法兒過日子。
彌撒做完時,媽媽站起來,教堂裏的人們開始相互擁抱,問候聖誕快樂。媽媽剛要走,見素素遠遠地向她招手,就停住腳步等著。素素問她近來還好,秀蘭就說還好吧。聲音裏帶著沉重。素素說相信主,多多保重,我會為你祈禱。媽媽謝了素素,打開門,見皮埃爾老爹站在那裏。蘭,我有禮物送給你,他一頭花白的頭發在風中飄著,手裏拿著一個精美的小盒子。媽媽打開盒子,見裏麵裝著12隻水晶一樣的玻璃珠子,是掛在聖誕樹上的裝飾品。珠子晶瑩剔透,媽媽的臉就映在上麵。謝謝你,老爹。
素素的丈夫帶著孩子等在那裏,媽媽望著素素一家遠去的背影,癡癡地站了好久。
媽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時,突然她站在雪地上。我看到一種強烈的願望占據了她的內心,她不再想回家了。這種思想是那麼的強烈,讓她一時不能動彈。她站在雪地裏,使勁兒地搖頭,想把這種想法趕出去,這想法卻那麼頑強地矗立在她的頭腦裏,像百年大石一樣不肯動搖。媽媽站在雪花紛飛之中,與自己較量了好久,終於敗下陣來,她無助地跌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望著漫天大雪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