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玉走進診室時,見一個老婦人坐在那裏,新來的助理印度姑娘麗達站在老人身邊,正在給她戴衣罩。這是個保養很好,頗有風度的老婦人,盡管老了,還有清秀的眉眼和很好看的嘴唇。南山玉微笑著說,今天看哪顆牙?老人說右上第一顆。不知是牙齒掉了一個茬兒,還是以前堵的銀汞掉了。南山玉說那就先做個X光片吧!準備工作時南山玉問,是吃什麼東西掉的?很硬的堅果嗎?老婦人說不是,隻是吃蘋果,感到裏麵好像有沙子一樣,我還想,蘋果裏麵怎麼會有沙子呢?南山玉臉上保持著一種親和的微笑,說有人吃麵包也會掉牙呢。不一定是硬東西,也是因為牙齒鬆動了,本身有問題了。
X光片很快出來了,南山玉把放在微機裏的牙片給老婦看,老人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牙齒,嚇了一跳,說這是我的牙齒嗎?真是醜陋啊。南山玉也回頭看這一排牙齒。因為牙根萎縮了,嵌在牙齦裏的,是一排枯萎和殘缺不全的陰影,牙根變得很細很脆弱的樣子,在灰色的沒有生命的底片上,能看出衰老和死亡的痕跡。老婦人說這怎麼是我的牙齒呢?我以前的牙齒是珍珠貝殼般閃光的牙齒。臉上一瞬間就黯然神傷。歎一口氣說,人哪,不要老,老了一點兒都不好。且不要說什麼色衰愛馳,就是自己的牙齒,也不由你做主,醜陋得心驚肉跳。
這是南山玉牙醫學院畢業後到附屬醫院實習的第一周。曆經五年的艱苦學習,終於可以行醫的快樂,並沒有被老婦人一番人生感悟所湮滅。然而在回家的路上,南山玉望著地鐵裏行色匆匆的行人,卻不知不覺想起老婦人看到自己牙根時那驚駭的麵孔。長長的電梯一上一下,南山玉正好可以俯視那些向上滾動的人流。在八月的蒙特利爾,無論是白人、黑人,還是亞洲人,都有一張疲憊的睡眠不足的麵孔。南山玉在感慨這行色匆匆的人流時,突然感慨人生苦短歲月無常,同時對這個環境有了一種逃走的渴望。於是,在他邁進地鐵的一刹那,他有了一個決定,他決定請假兩周,去慕尼黑去看他的妻子冷梅。
他與冷梅約好在維也納見麵。原因是他與冷梅都喜歡古典音樂,而維也納是他們心儀已久的聖地。南山玉從蒙特利爾出發,在一片蒼茫中飛機進入了歐洲的門戶——阿姆斯特丹。重上飛機時,就是在歐洲上空飛翔。靠近維也納時,南山玉很驚訝地發現,在上空看維也納,比他印象中破舊而擁擠。一瞬間,他居然有重回亞洲大陸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嚇了一跳。當他在這裏時,他一直是視它為異鄉的。
是不是個人感受會因時間和空間的不同輾轉挪移呢?那就是說人的感情也很難恒久穩定了?在急於與冷梅相會的時刻,突然而來的感慨讓南山玉在驚訝中有一絲絲的不快。他把臉貼在舷窗,俯視下麵的風景,以衝淡這突如其來的不快。
冷梅從慕尼黑趕來,隻用幾小時的路途,所以比他先到。當南山玉看到在機場下層等待的冷梅時,心中湧起一股熱情的潮湧。冷梅穿著淺綠色的緊身牛仔褲和一件絨黃色的毛衫,站在一排自動出票機旁邊,顯得格外亭亭玉立而充滿生機。她靠在身後一個綠色的旅行包上,好像一株春天的樹,又像一簇迎春花樹。南山玉禁不住三步兩步跳下電梯,在偌大的機場裏奔跑起來。
然後是忘乎所以的擁抱。南山玉把冷梅抱在懷裏時,如果有人問他,你想到什麼,南山玉會用白邊眼鏡後麵那對真誠的眼睛告訴你,我什麼都沒想,因為快樂的腦子是空白的。
他們的計劃是在維也納玩兒三天,然後沿途去布拉格和莫紮特的故鄉——薩爾茨堡。之後,他們進入德國,到冷梅生活的慕尼黑。他們把最後一周留給慕尼黑,留給平靜而休閑的時光。在那裏,他們可以談談未來——是冷梅來蒙特利爾,還是南山玉尋找機會再返歐洲。
兩個人都是正在脫貧的學生一族。當年從國內考出國,因為歐洲留不下,南山玉才轉道去了北美。冷梅當時學業未完,兩人才棒打鴛鴦各一方。本來打算在北美會師,如今冷梅意料之外的一份工作,給兩個人出了難題。
坐機場大巴到市裏已是黃昏,路過一個街角看見一家中餐館,大紅燈籠高高掛。南山玉一如既往地肩負重擔,一人背著兩個旅行包,手裏拎著兩個旅行箱,還不忘一隻手拉著冷梅的手。冷梅卻堅持背自己的旅行包,在她的堅持中,南山玉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冷梅的理由是自己也有手和肩,南山玉卻看到冷梅長大了的精神。的確,無論在歐洲還是北美,女孩子們都是自己背行李,但是在中國,女孩子卻是喜歡讓男人們幫忙,甚至是一隻小小的手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