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午夜威靈頓(1 / 3)

我們在朦朧的月色中穿過第五街,去威靈頓的一個中國餐館吃家鄉菜。那晚是萬聖節的第二天。威靈頓街顯得幽深安靜而破舊,許多萬聖節的靈幡和裝飾還掛在街上,到處是南瓜和蜘蛛網,營造出一片鬼域景象。很多人喜歡這樣的節日,孩子們拎著南瓜燈,要來一袋袋糖果。然而,我卻絕不喜歡。我很想扮成的是鍾馗,貼在各家的門上,那樣,我就有了故鄉的感覺。我這樣說時,強子不說話,我知道他沉默的含義。我在他眼裏,一直是不肯與現實相融的人,就像在中國,我要出國,在魁北克,我會生活在對中國的回憶中。

其實你這是一種病態。他有一次對我說,人是應該對環境妥協的。人與現實融為一體,才有感到幸福的能力。

幸福很重要嗎?我說,那隻是一種麻醉而已。事實上,我

們是人生的過客,就應該像過客一樣無所定居。

威靈頓是廉租區,也是法裔窮人的聚居地,有人說現在這個區的少數民族是中國移民,也因此這裏有了除唐人街之外最多的中餐館。我們在晚秋的寒涼中,把眼睛貼在紅磚牆上,逐一查找著那個記憶中的餐館。它最近又換了主人,而新名字我們還沒有記住。所有的主人都是新來的移民,在各種可以謀生的行當裏一試身手,然後,或者快速轉行,或者銷聲匿跡。很少有人有一個穩定的生活,所以所有人都在找尋穩定。我們是來自東方的新人,尋找和嚐試,是我們來到這裏的必經之路。

後來我們在一家叫La Belle Province 的魁北克特色餐館的巨大陰影裏找到了那個餐館,找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小店裏散發著昏暗的燈光。簡陋的桌椅並不整齊,引人注意的是牆上掛著一麵大電視,正在播放中國新聞。這就是我們來這裏的理由。在說了一天英語或法語之後,我們想聽聽家鄉的語言。中文,對我來說,說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我的語言,有時,我會像想聽音樂一樣聽中文,有時我的眼睛隻是停在幾個中文字上,我第一次發現,中文是這樣一種骨骼勻稱間架均勻的物體,像一座座小房子,可以盛滿我的所有思考。我於是明白了吉米為什麼說法語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那隻是他的語言而已,而剛來時的我,居然真的會去找法語與音樂的關係。如今我對法語的興趣越來越淡然,卻好像懷念家鄉的美食一樣懷念中文。在此時此地,中文對我,也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明天我要把我的發現告訴吉米。

我坐下來時,強子還站著張望。強子說為什麼坐這裏,我知道他想坐在裏麵靠後的一排,去看中國電視。但我想看那幽暗街燈下昏昏欲睡的街道,和那街邊偶爾走過的在寒冷中戰栗的人。他便不再說話,賭氣地坐在我對麵,這樣他隻能側著頭看電視,那姿勢很別扭很不舒服。

也許他再堅持一下,或者我們再商量一下,就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位置,可以看電視也有窗子,比如,我們可以坐在桌子的一麵,我看窗外,他看電視。但他不再說話,我們就停在一個別扭的狀態裏,好像時間沒力氣向前走,就此止步。

我很多次悲哀地認識到我們的現實,卻像一個局外人那樣無能為力地看著,什麼也不能做。你們就是溝通不好。素素勸導我說,大家把心裏想的都說出來,問題不就解決了?

問題是你說不出來。我說,你知道聲音撞在牆上的情景嗎?

那要看什麼牆,素素說,如果是回音壁呢?

那無疑是最糟糕的情形。我說,因為它隻是重複。

窗外昏暗的街景,好像是一幅老舊的黑白電影裏的鏡頭。往來的人們,孤獨行走的,結伴而行的,因為這片窗子的間隔,突然有了不同時空的效果。我趴在窗子上,發現玻璃上有些許白霧,我伸出手來,開始在白霧上用三個手指印小熊的腳印。

越過強子的背後,在我的視野裏,坐著三個三十歲上下的中國人。一男兩女。兩個女人一個白衣一個青衣,年齡相仿,我在心裏快速給她們起了名字。白娘子麵色平靜有點心事的樣子,小青卻是能說愛笑。看盤裏的菜,他們大概吃在一半。小青與許仙相談甚歡,白娘子更多的時候,隻是傾聽。

然後我們點了菜。等的時候,有一個麵帶疲憊的中年女人走進來,在旁邊桌子坐下,她穿著一件大而厚的藍色上衣,頭上裹著一個藍白色相間的花格子圍巾。一個當地白人,坐在她旁邊的一張桌上。那白人看起來個子很高,很健壯。神情木訥,蒼白的臉上寫滿饑餓。

中國新聞正在播報天宮與神八的對接成功。然後換了畫麵,李世民家譜的研究者提出一個新課題——蘭州和西安的李氏五百年前是不是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