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65年7月29日
01時31分 中國 北京
王星火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在一條船上,四周是無邊無際的大洋,布滿了白茫茫的霧氣。他不知道這艘船從哪兒來,又往哪兒去。
一切都仿佛浮在虛空中,無上無下,無前無後,無始無終。
這是條熟悉又陌生的船,也許來自記憶的深處。船上沒有一個人,空空蕩蕩的,像被乘客們拋棄在了海上。
不,還有人!他聽到了船艙裏傳來一個聲音,有點縹緲,似乎是一個少年的輕聲呼喚聲。
“星火……”他在叫他的名字。誰?王星火警覺起來,掏出手槍,慢慢從甲板上走向船艙。
迷宮似的船艙。走廊連著走廊,房間連著房間。他尋著時斷時續的呼喚聲,穿越過一道道走廊和一間間船艙,順著螺旋的舷梯,走向船底。
隻有黑暗,沒有光,似乎到了地獄。盡管他仔細分辨,但仍然不能確定那男孩的確切位置,他在跟他玩捉迷藏?
“星火——”聲音近在咫尺。
“誰?出來!”王星火舉起手槍,慢慢朝聲音走去。
黑暗裏有一道沉重的鐵門,王星火騰出一隻手,推開門。那房間裏到處都是熊熊的烈火,映紅了他的身體。在火中,竟然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背對著他。
“你是誰?”王星火問。
“哥哥,你不認識我了嗎?”少年反問,語氣淒慘。
王星火答不出話,他感到喉嚨幹澀,頭被烈火烤得暈暈的,拿著槍的手在微微顫抖,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你走了,卻把我丟在這裏。”少年怨恨地說。
“你……你回過身來。”王星火終於說。
那少年緩緩轉過身,但王星火並沒有看到他的臉,因為他被驚醒了,他聽到了杜麗的一聲慘叫。
王星火騰的一聲從床上坐起來,才發現杜麗的慘叫聲也是夢境。他的全身冷汗淋漓,手腳發麻,就是在真實的戰鬥中也沒如此緊張過。
真是一個噩夢!
桌上,刺耳的電話鈴聲還在持續響著,原來是鈴聲在他的夢裏幻化成了杜麗的慘叫。
他鬆了一口氣,順眼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鍾,1點33分,正是子夜時分,心中一凜:“不好,肯定有緊急事件。”連拖鞋都來不及穿,連忙撲過去抓起話筒。
“星火,範組命令我們立即到三號會議室集合。”電話裏傳來杜麗急促的聲音。
“我馬上到。”王星火領了命,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軍服。
三號會議室是個機密的小房間,離他的宿舍不遠,用不了兩分鍾,王星火就已精神抖擻地出現在會議室裏。
組長範哲已經在等著他們了,跟他一起的,還有新調任的處長楊剛,另外有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二十六七歲上下,架著圓邊眼鏡,皮膚白皙,英俊斯文。
令王星火感到奇怪的是,103組員並沒有全到,除了他自己,隻來了杜麗和袁智強。
是楊剛主持會議,會議是圍坐在小桌子邊開的。
“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同誌們,在前幾天的專門行動中,103的任務完成出色,一舉破獲台灣34號特務組織,揪出了長期潛伏在我機場要害部門的內鬼,向黨和人民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這次勝利,是你們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突出政治,堅決執行總部指示,發揮特勤部隊優良作風的顯著成果,是階級鬥爭取得的又一次輝煌勝利。部裏已經決定,授予103小組集體一等功,袁智強同誌個人二等功。”楊剛一上來就對103大大表揚了一番。
王星火發現範哲露出了不易察覺的欣慰的微笑,自從破獲“蜥蜴行動”之後,他幾乎沒有在範哲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笑容。雖然範哲表麵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堅強,一如既往的平靜,但王星火心裏明白,那次事件對範組的打擊太大了,不到一年,他的頭發幾乎全花白了。王星火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無能為力。
很快,楊剛就轉到了正題上:“同誌們,現在黨和國家有一項十分特殊和機密的任務要交給你們。這次的任務很重,但很光榮,可以說,是建國以來破天荒的頭一次。總理親自擬定了方案,對你們寄予厚望啊!”
“處長,是什麼任務?我們保證圓滿完成。”年輕的袁智強按捺不住激動和好奇,說道。
“智強,別激動,聽楊處長把話說完。”範哲說。
楊剛微微一笑:“在沒有正式執行任務之前,這還是最高機密,所以,現在還不能說,但是,接下去的幾天,你們會被派往一個秘密的基地,接受特殊訓練。”
特殊訓練?王星火他們對望了一眼,猜不出處長的意思,對於103來說,每年除了執行任務,就是訓練,還有什麼訓練要搞得如此神秘?
“從今天開始,李遇白同誌就是你們的教員,今後的任務中,他也是你們的戰友。希望你們配合默契,為共同圓滿完成任務而努力。”楊剛終於介紹了那個年輕人。
王星火在心裏打了鼓,他原以為這年輕人是楊處長的機要秘書,卻想不到是要來教他們的,這麼個文弱書生,能教什麼?他看得出來,袁智強也有同感,心裏也多少有點兒瞧不上。隻有杜麗似乎有些好奇,眼睛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李遇白幾眼,畢竟在軍中,多的是黑黝黝的鐵漢子,哪有機會見到白嫩的“讀書人”。杜麗細微間的表情令王星火頗有些不快。
“專車已在樓下,立即出發。”末了,範哲下了命令。
“範組,不準備行裝嗎?”杜麗問。
“不需要,你們一樣也用不著帶。”
1965年7月29日
03時15分 美國 紐約
219號酒吧位於紐約皇後區最貧窮的亞裔聚居區,是一個菲律賓人開的廉價酒吧。每當夜幕降臨,這兒總是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皇後區複雜的人種組成讓這裏充斥著危險和暴力,彌漫著腐爛的味道。但現在,219號酒吧成了反戰組織的臨時指揮部,這幾天,反而是它最平靜的時候。
反戰領袖丹尼?傑克遜在這裏連續工作了兩天,巨大的壓力和紛繁的事務壓得他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他不希望跟政府起衝突,但事態並不由他控製,激動的示威者和警察永遠也說不到一塊去。他很清楚,自己注定會觸痛某些人的神經。那些戰爭販子,軍火寡頭,像吸血鬼一樣渴望戰火蔓延,血流成河,然後大把賺入美金。現在,約翰遜總統把戰爭預算又擴大了一倍,這是一個天文數字,在這個時候,他們可不希望有人搗亂。
丹尼無疑是搗亂者之一,他深知有些政客和商人視之如眼中釘、肉中刺,但他並不畏懼,他相信自己的事業是正義的,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越南戰爭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不管任何時候,他都這樣認為。
這個結論不是他坐在曼哈頓的家裏想出來的,實際上,他是最早一批被派往越南的美國大兵之一。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曆,丹尼一閉上眼,就會看到恐怖的雨林、陷阱、暗槍、毒蟲以及殘缺的屍體……這些年輕鮮活的美國人不應該慘死在異國他鄉,更不應該成為政治的犧牲品。
但他毫無把握,這種抗議的實際效果有多少。今天是抗議示威的最後一天,示威者們需要好好睡一覺。一早遊行隊伍就要通過百老彙朝紐約市政府前集中,整個活動與華盛頓及全美各大城市的示威組織遙相呼應,希望能給約翰遜政府施壓。
“丹尼,你該睡上一覺,再過兩個小時天就亮了。”助手加利進來說。加利是丹尼的表弟,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空手道黑帶高手,活像一頭精力過剩的獵豹。
“我真的有些累了,看來歲月不饒人啊,連我這個老兵骨都不得不低頭。加利,給我一罐啤酒。”丹尼看了看時間,點頭合上材料,順手拿過加利遞上的一罐藍帶啤酒,跟他交代了一些細節事項,就去了在三樓的臨時臥室。
丹尼走入房間,房間沒開燈,沒開窗,伸手不見五指。丹尼啜了一口啤酒,悶熱之中,背後忽然透過一股惡寒,那絕非啤酒的冰爽。多年的特種兵生涯讓他一下子警覺起來,惡寒像蛇似的爬過,冷冰冰,黏糊糊的——這是危險的寒氣,他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
丹尼鎮靜地回身,雖然看不清,但他確信門邊站著一個陌生人。
“你是誰?”丹尼問。
“你拿了一件不該屬於你的東西,現在是時候歸還了。”黑暗裏傳來略顯沙啞的女聲。丹尼沒料到這個不速之客竟是個女人,心裏暗暗慶幸,他從來不把女人放在心上。他那越戰特種兵的身手對付十個壯漢都不在話下,何況是個女人。
“寶貝,我不明白你的話。你是不是我以前的哪個妞?還是那些狗娘養的軍火商派來刺殺我的?”丹尼輕浮地笑著。自從越戰歸來後,有一段時期,他不得不把自己埋在花柳叢中以酒色度日,當然也得罪過不少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