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月,圓得像用線掛在樹梢的玩具,可觀賞指數很高,似乎風的吹動才是它移動的唯一原因。這麼好的月色,可不是從Google地圖上搜索出來的。婁允決定獨自邀月對飲。
當然,婁允置身的這麵湖泊以及遠處零星的燈火,是從Google地圖上搜索出來的。婁允為此花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和筆記。這裏距城區一百公裏不到的樣子,婁允驅著借來的越野車,用了三個小時,高速路隻走了一小段,二級路麵也不多,更多的是或許曾經鋪設過泊油的鄉村路,也許不能說更多,隻能說花費在這樣的路麵上的時間更多。
婁允沿著GPS的指引來到湖邊時,感覺有微微的眩暈和惡心。婁允屬於自己駕車也會暈車的少數人群,但這並不影響她對寂寞公路和昏昏欲睡車廂的迷戀。
婁允跳下車來,迎著比城裏更圓的月亮,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點點滴滴擴散開來的非現實感,讓她感覺棒極了。婁允將雙手握成喇叭狀,接在嘴上,向著湖對麵,運足丹田之氣:“啊!......”,聲音以等音速貼著湖麵飛馳。過了好一會,似乎收到對岸大春哥的回音:“啊!......”,稀薄得像某種微生物的絕唱。婁允笑了,“封閉開發後遺症”,她再一次循環剛才的症狀:“月亮!我在這裏”,這一次聲音像是被月亮直接反射似的有了些硬度。“你的安詳透過我流浪的心融化了長存的孤寂”,婁允高歌了起來,“你的存在不隻是神話人們的傳說不知過了多少世紀”,婁允張舞起雙手,像個入境的巫婆。“你看到沙洲漫漫點點荒綠你看到一個人變老然後死去”
婁允在車裏換了泳裝,然後順著堤岸往水裏趟。換泳裝時猶豫了一下,婁允想起培訓中心的裸泳,微微一笑。被月光塗抹的湖麵,很夢境、很具代碼感,不像水,更像比水濃稠的湯汁或半流質。婁允扣上泳鏡(和她的眼鏡一樣有著相同的曲光度),湖麵又像是被加上了一個‘加黑溶和’的photoshop濾鏡,似乎有人一直在往湖水裏添加凝固劑,就要成一碗搖搖欲墜的果凍了。順著堤岸拍打過來的風也不像風,像一隻長有無窮數手指的手掌,千絲萬縷地撫過來,有些涼、有些配合月圓指數。腳下的石頭很刺腳,婁允微微鎖起了眉,細致摸索,隨著身體的越深入、浮力的越增加、刺痛也隨著拋物線的軌跡漸近為零。
婁允的父母是大型化肥廠的職工。那個化肥廠幾乎代表了那個城市:在全國的知名度、占地、人口、對空氣造成的氣味、占當地財政收入的百分比、甚至一年一度的文藝彙演和各類體育比賽也代表著那個城市的最高水平。化肥廠本身就像一個社會,醫院、學校、公廁、公園一應俱全,有自己的公交係統、有下屬發電廠、廠裏的保安隊也稱為公安,就差沒有自己的軍隊了。市裏一半以上的公眾體育設施也屬於化肥廠。婁允就是從廠裏那個舉辦過全國青年(或者是老年)運動會的遊泳池裏自學成才的。那個能容納兩千名觀眾的露天遊泳池最深處三點五米、有十米跳台、標準五十米泳道,都拉上浮繩,要在這裏打水戰,可能會被廠公安當流氓抓捕,每條泳道都有出發台、地板鑲有指引線、距岸一米處有折返標識、水質優良、隨處可見“嚴禁在池內大小便、搓澡”的警示牌、二十五米處還常年掛有橫幅:“煆煉身體,保衛祖國”。廠內職工憑工作證即可入場,普通市民得購票、還得從另一個狹窄的旁門入場。婁允的小姑是這個遊泳場的管理者之一,得以在每晚九點遊泳場關門後,給婁允半個小時的獨享時間。由於婁允的病情,父母一直不放心、也不許可婁允擠在人群中如煮湯圓似的滾落池中撲騰。所以,婁允非常習慣並依戀夜裏孤獨的遊泳。在我給婁允講述我的遊泳史時,婁允很是不解:“一夥人?!陽光下?!不會害羞?還水戰?那也叫遊泳嗎?”
當然,自然湖泊跟遊泳池即使放在一模一樣的夜色下,還是有所區別。湖泊的水溫會一段暖、一段寒(應該是水深淺的原故),到了寒的一段,泳技再高超的人也難免毛孔大開、毛發倒豎、觸到沉睡的水獸的冰涼的背脊的幻想會油然而生。遊到暖的一段,婁允稍稍鬆了口氣。婁允不給自己設定指標,她不想也不知道自己遊了多遠,憑感覺,差不多要到一半的消耗時,往回遊。婁允想起了指引自己一路駛來的GPS、以及帶有GPS且能防水的手表的廣告,對自己來說也許是個不錯的工具,可以按預先的設定一絲不苟地遊五百米然後返回,途中還能不斷糾正肯定會出現的偏向,返回到岸時,完全可以踏著入水時的腳印分毫不差地循入車裏,然後以完全相反的順序換回衣服來。被這麼精確數字化的野遊,是更刺激呢?還是更沒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