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區域。樂蒂再次看到那張熟悉的臉,連自己也嚇了一跳。她是親眼看著他死去的,一點一點被拆卸掉,就像一個回收使用的舊機器,先是被取出內髒,供應給黑市,接著是幹細胞、皮膚......幾乎沒剩下什麼需要燒毀的部分,連頭發都被提供給閣夭城的理發店,製成價格不菲的假發。她心想一個人孤獨地活在世上,死了沒人記掛,以這樣的方式再生,竟也有一種詭異的詩意。“我妻兒他們呢?”男子問,空了眼眶轉向樂蒂看著,仿佛他的眼珠子還在他的臉上,又像是看清樂蒂,他已不需要眼珠子。樂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整個人哆嗦了一下。她在閣夭城黑店沒什麼能嚇到她,眼前這張臉讓她不自禁地避開視線。“他們......不在閣夭城嗎?”話一出口,她便後悔,閣夭城已不複存在,也就是說他的妻兒也已經死了。誰知,那人顯得異常平靜,點了點頭,說:“你肯定他們在閣夭城?”樂蒂無法回答,她也許見過他的妻兒一麵,如果不是親眼見過他們的屍首,她絕難相信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一直以來,凹地理事會都在試圖與天水診所達成一項秘密協定,最大的阻力來自柏圭市,尤其是保護傘。恩布蕾拉作為保護傘的一部分,沒有決定權,在理事會與診所的絕密合作中,隻能暗中提供幫助,黑店因此應運而生。那男子代號A310,是名現役軍人,在爆炸襲擊中被擊中頭部,他的妻兒無法聯絡上後,黑店取走了他的屍首,分解進行中時,男子的妻兒聯係上了。準備帶走丈夫屍首的妻子,被告知屍首已經難以辨認,妻子不知預感到了什麼情況,堅持要帶走丈夫的屍首。黑店裏多的是像樂蒂這樣身份的人,每一個都不介意解決這個麻煩。混跡在黑店裏的人為了錢,幹掉某個目標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這些人冷酷、殘忍,對死亡有超乎尋常的狂熱,這就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樂蒂會記得A310這張臉,是想起父母離開她的那天,她見過這張臉,她以為能從他身上知道當年的秘密。他隨身的遺物沒有任何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在鋸下骨骼時,她從他的骨頭上找到一枚彈頭的殘片,她吃驚的看著這枚彈片,她絕不會認錯,某種特殊材料的子彈,中彈部分周圍的骨頭發黑,並有一條條細小的裂縫。她猜想彈片留在A310體內已經很多年了,彈片所在的位置不好,於是一直留在了體內。金屬彈片上多了個小孔,係上繩子掛在那人的脖子上。那人注意到了樂蒂盯著自己的掛件看,他指了指脖子,說:“我記不起來了,這個彈片應該能證明我的身份。”“你還記得妻兒?”樂蒂疑惑道。他點點頭,十分肯定地說:“我有妻兒,我很肯定,我好像能記起他們的臉,但我記不清他們閣夭城哪兒。我在部隊待了很多年,最後一次離家,距離閣夭城毀滅有三年了。”樂蒂忽然沉默了,她當然知道自己絕無任何疑惑或同情之心,能在閣夭城貧民窟生存下去的人,同情、憐憫是最不需要的,人要活下去隻能變得野蠻、殘忍,不計一切後果殺出一條血路。到目前為止,這個方法都很管用。“這裏是哪兒?”她問,她希望那人能知道更多的信息,至於他是否死了,他怎麼會出現在自己麵前,她根本不關心。A310空洞漆黑的眼眶轉向她,有好一會兒的時間,他一直這麼看著她,像是在重新審視她的臉麵。他緩緩道,“我想起來了,你是替閣夭城黑店工作的人,你是那群人裏唯一一個被指派去凹地莊園的人——”他低著頭,試圖抓住某些稀薄的記憶,道:“你是個殺手,他們派你去理事會暗殺某個成員,你是恩布蕾拉的人!”樂蒂沉默不語,無論她怎麼回答,都是在進一步自證其罪。A310被送去黑店以前的資料一片塗黑,她猜測是大掃蕩之類的行動,他們就像殺手組織中的清道夫,一生功過都會在死的那一刻被抹除,有時參與的任務過於敏感,在任務結束後也會“失蹤”。她並不相信A310在閣夭城有妻兒,太奢侈了,閣夭城是建在地獄上的火山島,遲早會被岩漿吞噬,凹地莊園被毀盡管意外,在閣夭的毀滅是順其自然。隻有這樣,她才可能前往柏圭市,與她的過去涇渭分明。天空被一團火光照亮,她不得不閉上眼,避開刺眼的光亮。待天空中的火光終於消失,她看到A310在流淚,那空洞的眼眶裏竟然有淚流下來,臉上都是淚水,一個男人無聲的痛苦。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是......你的妻兒?”她問。他點點頭。“你這麼肯定?”“如果他們不在了,我一定能感覺到,我感覺了,我的妻子,女兒和兒子,他們生活在一個比閣夭城好的地方,逃離了閣夭城,仍然逃不了命。”樂蒂火光的方向,天空中彌漫著焦灼刺鼻的味道,附近的樹林子被火星子點燃,濕重的水霧覆蓋上去,沒有燃起來。“那裏是柏圭,”她說,“他們一直生活在柏圭市。”“我好像知道這個地方,”他說,“我跟妻子說過,隻要找到機會,一定要帶著孩子們逃去柏圭......”“逃亡沒有終點,”樂蒂喃喃道,“戰爭是派係之爭,隨他們樂意便可以讓千萬人葬身火海,平民要往哪裏逃?”A310看著她,他在思考她這些話,認真地等著她將要說的話。“我是殺手,你說沒錯,我要生存,我不得不違背良心,這是閣夭城的生存法則,你為了妻兒和家,也會這麼做。這些錯不是我造成的,我隻是為了生存,那些為了權力和利益的人,一直在剝奪平民的生存空間,使我們自相殘殺,他們伺機出來做慈善、痛哭,一座城不夠毀,再來一座......”樂蒂望著那方天空,道:“誰又能逃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