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桐子需補交的學費一共九千美元,其中三千來自我的存款,兩千來自方瑩的存款,桐子自己也有一千,另外三千是我們發動所有的關係找人籌借的。
其實不能說是所有的關係,至少方瑩就還大有潛力——依我看,隻要方瑩開口,林老板恐怕兩三萬也能拿出來。但桐子的性格我們都了解,所以這件事提都不用提。
為了省錢,桐子退了學校的宿舍,搬來跟我同住。
我把臥室讓給桐子,自己睡客廳的沙發。
臥室太小,放不下兩張床。桐子要求睡沙發,被我一票否決。他隨即表示願意和我一起擠在臥室的單人床上。我心裏有點兒發癢,狠了狠心,撇撇嘴說:跟你睡我失眠。
其實此話不假,昌平一夜早有前車之鑒。
桐子一搬來,Ebby立刻表現出無比熱情,左一個帥哥右一個帥哥叫著,一雙手好像除了桐子身上就沒別處可放。我硬生生把他從桐子身邊兒挪開,然後鄭重地跟他說:桐的身體不好,醫生禁止他吸入太多刺激性氣體。
Ebby一下子沒反映過來,一臉迷惑地問我哪兒來的刺激性氣體。我說香水兒啦,發膠啦,你身上頭上抹的都會散發刺激性氣體,所以請你自覺地離桐遠一點兒。
Ebby從此拉長一張鴨子臉,一連幾天撅著嘴,好像吃了多大的虧。學校確有規定,宿舍不可長期留宿他人。可我沒覺得桐子搬來影響到他什麼,而且當初也是經過他同意的。所以依我本性——他愛高興不高興,有本事去學校告我,大不了我換宿舍。
但桐子的臉皮比我薄,占不了別人的便宜。為了讓他答應在我這兒白住,我已經費了不少唇舌,所以Ebby如果再找茬的話,桐子脾氣一上來,還真要麻煩。所以我容許Ebby每天白蹭我做的晚飯,就為了封他的口。
Ebby連吃了兩晚的紅燒肉加燒茄子,臉上好歹舒坦了,可隔三差五的,還是會抱怨沒法兒帶朋友來家玩兒。我心想誰也沒攔著你帶朋友來,客廳本來就不是你一人兒的。可為了少惹事,我就當沒聽見。自打桐子搬來,我總覺得身上擔負著責任,連本性兒都跟著起了變化。以前聽結婚的人抱怨憑空多了責任,我還笑話人家自找,如今看看自己,不僅僅是自找,而且還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可管它呢,到美國這麼多年,就數這學期過得最痛快!
說也奇怪,如此又忙又累的日子,居然也能讓我覺得痛快。忙是真忙,不是開玩笑的。畢竟多了個病人要照顧,而且這位病人不大尋常,除了衣食住行,學業功課也少不了我幫忙。而且這忙兒還要幫得有水平,不能明目張膽,隻能暗渡陳倉。冷靜而客觀地反思一下,這何止是自作多情,簡直就是犯賤。然而天下愛犯賤的人多了,而且個個都像我這樣犯得心甘情願,所以湊合也算人之常情,無須大驚小怪。
桐子服了醫生開的藥,雖說臉上不久便消了腫,可身體還是非常虛弱,夜裏睡覺盜汗,白天無精打采,兩個小時的大課上不到一半兒就累,要用手支著額頭才能撐下來。身體不好效率就低,效率低了隻能加班加點,但加班加點效率就更低,隨即陷入惡性循環。可桐子偏偏還要跟自己過不去,非選工程院裏以辛苦出名的課——高級C++語言。這門課需整宿整宿地熬夜編程,連計算機係的學生都頭大。桐子非說要趁著沒實驗可做的時候,把這些麻煩的課都上了。
我陪他去機房上機,看他用手撐著頭研究程序,撐著撐著索性揪著自己的頭發,簡直是現代版的頭懸梁錐刺股,我真擔心他冷不丁暈過去。我拍拍他的肩膀說讓我看看你的作業。看了沒兩眼我大叫一聲你丫真走運,這程序我以前寫過!他皺著眉頭說我怎麼沒聽說你上過這門課?我說我去年上的。再說我上過的課多了,難道還門門兒跟您彙報?以後你就把我當TA,有問題盡管找我問!
可桐子在學習上一貫死要麵子活受罪,我是他N年的同學,他在我麵前就更要死撐著。所以他永遠不會主動向我請教任何問題,要幫他我隻能偷偷幫。
我偷偷買了本兒C++的教材藏在實驗室,沒事就琢磨桐子的作業;趁桐子不注意的時候,我偷偷溜去找C++課的助教答疑;我偷了桐子的密碼,在深夜偷偷溜回機房,進到他賬戶裏幫著他調程序,經常一調就一整夜,調好以後還要再故意製造一兩個小錯兒,錯誤指令還要和先前一樣——左不齊就是segmentation fault或者memory leak。等著桐子第二天一臉迷惑地說:昨天大半個晚上,怎麼連這點兒小錯兒也沒看出來?又或者:這我怎麼好像記得檢查過了,沒出現這種錯誤?
每當這種時候我就特別緊張。桐子這人我最了解,他的自尊心簡直比命都重要,而且尤其喜歡跟我較勁兒。還記得大三那年期末考試的事吧?所以要是讓他發現我偷偷幫他調程序,後果可真不堪設想。
有幾次桐子還真犯了疑心,不過隻懷疑電腦出了問題,還沒懷疑有人動過程序。我說你丫最近用腦過度,自己寫了什麼也不記得了。他於是又用手去扯自己的頭發,幸虧他自生病後腦力的確不如以前。我連忙把打了一半兒的哈欠憋回去,逼著他趕快把編好的程序發給老師,然後跟我回家吃飯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