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了以後,憬然若有所悟。我不是哲學家,也不是宗教家,但卻讀過不少哲學家和宗教家談論生死大事的文章。這些文章多半有非常精辟的見解,閃耀著智慧的光芒,我也想努力從中學習一些有關生死的真理。結果卻是毫無所得。那些文章中,除了說教以外,幾乎沒有什麼有用的東西。大半都是老生常談,不能解決什麼實際問題,沒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現在看來,倒是貓們臨終時的所作所為,即使僅僅是出於本能吧,卻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人們難道就不應該向貓們學習這一點經驗嗎?有生必有死,這是自然規律,誰都逃不過。中國曆史上的赫赫有名的人物,秦皇、漢武,還有唐宗,想方設法,千方百計,想求得長生不老。到頭來仍然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隻落得黃土一杯,“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我輩平民百姓又何必煞費苦心呢?一個人早死幾個小時,或者晚死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實在是無所謂的小事,決影響不了地球的轉動,社會的前進。再退一步想,現在有些思想開明的人士,不想長生不老,不想在大地上再留黃土一抔;甚至開明到不要遺體告別,不要開追悼會。但是仍會給後人留下一些麻煩:登報,發訃告,還要打電話四處通知,總得忙上一陣。何不學一學貓們呢?它們這樣處理生死大事,幹得何等幹淨利索呀!一點兒痕跡也不留,走了,走了,永遠地走了,讓這花花世界的人們不見貓屍,用不著落淚,照舊做著花花世界的夢。

我忽然聯想到我多次看過的敦煌壁畫上的西方淨土變。所謂“淨土”,指的就是我們常說的天堂、樂園,是許多宗教信徒燒香念佛,查經禱告,甚至實行苦行,折磨自己,夢寐以求想到達的地方。據說在那裏可以享受天福,得到人世間萬萬得不到的快樂。我看了壁畫上畫的房子、街道、樹木、花草,以及大人、小孩,林林總總,覺得十分熱鬧。可我覺得沒有什麼出奇之處。隻有一件事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那就是,那裏的人們都是笑口常開,沒有一個人愁眉苦臉,他們的日子大概過得都很愜意。不像在我們人間有這樣許多不如意的事情,有時候辦點兒事,還要找後門,鑽空子。在他們的商店裏——淨土裏麵還實行市場經濟嗎?他們還用得著商店嗎?——售貨員大概都很和氣,不給人白眼,不訓斥“上帝”,不紮堆閑侃,不給人釘子碰。這樣的天堂樂園,我也真是心向往之的。但是給我印象最深,使我最為吃驚或者羨慕的還是他們對待要死的人的態度。那裏的人,大概同人世間的貓們差不多,能預先知道自己壽終的時刻。到了此時,要死的老嬤嬤或者老頭,健步如飛地走在前麵,身後簇擁著自己的子子孫孫、至親好友,個個喜笑顏開,全無悲戚的神態,仿佛是去參加什麼喜事一般,一直把老人送進墳墓。後事如何,壁畫不是電影,是不能動的。然而畫到這個程序,以後的事盡在不言中。如果一定要畫上填土封墳,反而似乎是多此一舉了。我覺得,淨土中的人們給我們人類爭了光。他們這一手比貓們又漂亮多了。知道必死,而又興高采烈,多麼豁達!多麼聰明!貓們能做得到嗎?這證明,淨土裏的人們真正參透了人生奧秘,真正參透了自然規律。人為萬物之靈,他們為我們人類在同貓們對比之下真真增了光!真不愧是淨土!

上麵我胡思亂想得太遠了,還是回到我們人世間來吧。我坦白承認,我對人生的奧秘參透得還不夠,我對自然規律參透得也還不夠。我仍然十分懷念我的咪咪。我心裏仿佛有一個空白,非填起來不行。我一定要找一隻同咪咪一模一樣的白色波斯貓。後來果然朋友又送來了一隻,渾身長毛,潔白如雪,兩隻眼睛全是綠的,亮晶晶像兩塊綠寶石。為了紀念死去的咪咪,我仍然為它命名“咪咪”,見了它,就像見到老咪咪一樣。過了大約又有一年的光景,友人又送了我一隻據說是純種的波斯貓,兩隻眼睛顏色不同,一黃一藍。在太陽光下,黃的特別黃,藍的特別藍,像兩顆黃藍寶石,閃閃發光,競妍爭豔。這隻貓特別調皮,簡直是膽大無邊,然而也因此就更特別可愛。這一下子又忙壞了虎子,它認為這兩隻小貓都是自己的親生女兒,硬逼著它們吮吸自己那幹癟的奶頭。隻要它走出去,不知在什麼地方弄到了小鳥、蚱蜢之類,就帶回家來,給兩隻小貓吃。好久沒有聽到的“咪噢”喚小貓的聲音,現在又聽到了。我心裏漾起了一絲絲甜意。這大大地減輕了我對老咪咪的懷念。

可是歲月不饒人,也不會饒貓的。這一隻“土貓”虎子已經活到十四歲。據通達世情的人們說,貓的十四歲,就等於人的八九十歲。這樣一來,我自己不是成了虎子的同齡“人”了嗎?這個虎子卻也真怪。有時候,頗現出一些老相。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裏忽然被一層薄膜蒙了起來;嘴裏流出了哈喇子,胡子上都沾得亮晶晶的;不大想往屋裏來,日日夜夜扒在陽台上蜂窩煤堆上,不吃,不喝。我有了老咪咪的經驗,知道它快不行了。我也跑到海澱,去買來牛肉和豬肝,想讓它不要餓著肚子離開這個世界。我隨時準備著:第二天早晨一睜眼,虎子不見了。結果虎子並沒有這樣幹。我天天淩晨第一件事就是來看虎子;隔著窗子,依然黑糊糊的一團,臥在那裏。我心裏感到安慰。有時候,它也起來走動了。我在本文開頭時寫的就是去年深秋一個下雨天我隔窗看到的虎子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