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水也不肯喝了?”
驢夫無可奈何地又把驢子牽開,有什麼東西塞在心頭了呢,緊緊地怪難過。想這時候趕最末趟生意的人一定很擁擠,今天遊山的人這樣多,誰不願趁這日落後跑一趟驢子呢!但是他知道自已這匹驢子今天實在太累了,在烈火般的太陽下不知跑了多少趟;就是自己,跟在乘客和驢子身後也跑得一背熱汗了,想在哪兒歇歇也好吧,可是還得跑,還得跑,而且還得時時鞭打著驢子。當每一鞭擊到驢子底背上時,年青的驢夫就覺得自己背上也被人抽了一鞭似的,刺刺地痛了。
多冤呀,爸爸還說自己毫不憐惜地使用這匹衰老的驢子,他哪兒知道自己也和他一樣愛這驢子呢,除了為生活之外,每天黃昏裏坐在驢背上行走在山道之間,看暮雲將散中,三兩顆星子自天邊出現,一天的疲倦便在一曲短短的山歌裏換來無限的歡樂了。驢子底偶爾一兩聲長鳴,與行路時頸上叮叮的銅鈴聲,如像奇妙的弦樂,常常使年青的驢夫底幻想飛到遙遠的天邊。
“假如我底驢子死去了……”
這個思想有時不經意地閃過他的腦中,又努力排遣開去。
“嗬咦——嗬——”
驢子隨著主人底聲音慢慢地走著,有時搖著頭嘯叫兩聲。當然不去趕最後這趟生意了,驢夫想,他牽著驢子走向回家的路上。再沒有心情去留意天上的雲彩,和疏落的倦遊歸去的人們了。他隻一路輕輕地拍著驢子底背。驢子停一步,他也跟著停一步,銅鈴細細地搖響著,在今天聽來,幾乎變為一種低幽的哭泣了。
又是這條細石的小徑拉長在他底麵前了。路上寂無行人,驢子一顛一簸地走得比往常都慢。年青的驢夫用一串長長的歎息代替了每天短短的山歌。一顆鬆子打在他肩頭又落下來,滾到石縫中去了。遠遠地,自己底茅舍孤零地立在路的盡頭。
“嗬——咦,怎麼不走了呢?”
驢子忽然一顛,便倒在路旁,四隻蹄子亂踢了幾下,就不動了,喘息得如同烈日下踏過萬裏沙漠的倦旅,口中斷續地發出微弱的哀鳴。
“嗬——咦——怎麼哪!”
年青的驢夫把雙手抱著驢子,一顆眼淚骨碌地落了下來,滴在驢子底黑毛上。
一九三五年春於北平
【人物介紹】
陳敬容(1917—1989),原籍四川樂山。1948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星雨集》,1956年任《世界文學》編輯,1973年退休,1981年至1984年曾為《詩刊》編外國詩專欄。詩集《老去的是時間》獲1986年全國優秀新詩集獎。主要作品有:詩集《盈盈集》(1948)、散文、詩合集《遠帆集》(1984)、詩集譯作《圖象與花朵》(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