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史鐵生(3)(2 / 3)

這下好了,你不再恐慌了不再是個人質了,你自由了。算了吧你,我怎麼可能自由呢,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您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欲望。可是我還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欲望。那麼,是消滅欲望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欲望同時也保留人生?

我在這園子裏坐著,我聽見園神告訴我: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一個人質。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場陰謀。每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每一個倒黴的觀眾都是因為他總是坐得離舞台太近了。

我在這園子裏關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麼也沒忘,但是有些事隻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隻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於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裏慢慢走,常常有一種感覺,覺得我一個人跑出來已經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我的舊像冊,看見一張十幾年前我在這園子裏照的照片——那個年輕人坐在輪椅上,背後是一棵老柏樹,再遠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我便到園子裏去找那棵樹。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著照片上它枝幹的形狀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經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的藤蘿。有一天我在這園子裏碰見一個老太太,她說:“喲,你還在這兒哪?”她問我:“你母親還好嗎?”“您是誰?”“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她問我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我忽然覺得,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玩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裏傳出一陣陣嗩呐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壇占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呐的人,唯嗩呐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裏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而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亙古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