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發燒到攝氏四十點三度,躺在急診室裏好幾天,高燒不退。我一邊呻吟並且似乎想了一下後事的安排,一邊驚異地發現,周圍一切景物都蒙上一層沉暗的綠色,幸而心裏還不糊塗,知道這不過是四十點三度在搗鬼。幾天後,燒退了,那層沉暗的綠色隨之消失,世界又恢複了正常的色彩。那時我想,要是有一種動物它的正常體溫就是四十點三度,那麼它所相信的真實世界,會不會原就多著一層沉暗的綠色?這是一種猜測,站在人的位置永遠無法證實的猜測。便是那動物可以說話,它也不能向我們證實這一猜測的對還是錯,因為它不認為那發綠的世界有什麼不正常,因為它不可能知道我們所謂的正常到底是什麼狀態,因為它跟我們一樣,無法把它和我們的兩種世界作一番比較。
對於色盲者來說,世界上的色彩要少一些——比如說,不是七種而是五種。但為什麼不可能是這樣:世界上的色彩本不是七種而是九種,因為我們大家都是色盲呢?
我總猜想,在我們分析太陽的光譜時,是否因為眼睛的構造(還有體溫呀,心率呀,血壓呀等等因素)而事先已被一種顏色(比如沉暗的綠色)所蒙蔽所歪曲了?當然這猜想又是永遠無法證實,因為我們不管借助什麼高明的儀器,最終總歸是要靠眼睛去作結論;而被眼睛所蒙蔽的眼睛,總也看不出眼睛對眼睛的蒙蔽。
那麼聽覺呢?那麼嗅覺和味覺呢?那麼人的一切知覺以及由之發展出來的理性呢?況且,人類的知覺說不定會像色盲一樣有著盲點呢?我們憑什麼說我們可以發現一個純客觀的世界呢?
三
一度,我曾屢屢地作一個大同小異的夢,夢見我的病好了,我的腿又能走了,能跑能跳而且腿上又有了知覺。因為這樣的夢作得太多,有一回我在這夢裏問這夢裏的別人:“這回我不是又在做夢吧?”別人說:“不是,這怎麼會是夢呢?當然不是。”我說:“那怎麼證明?你怎麼能給我證明這一次不是夢呢?”別人於是就給我證明,“你看太陽,不是還在天上?”“你看這樹葉不是綠的麼?你聽,不是還有風?”“你再看這河,水不是還在流著麼?”……雖種種證明完全不合邏輯,但在夢中我卻一一信服,於是激動得流淚,心想這一回到底不是夢了,到底是真的了。可這麼一激動,就又醒了,看著四周的黑夜,心裏無比懊惱。懊惱之餘我想:要是在夢中可以懷疑是不是夢,那麼醒了也該懷疑是不是醒吧?要是在夢中還可以做夢,為什麼醒來就不可以再醒來呢?
我還常常作些離奇古怪的夢。有一次我夢見一個周身閃耀著靈光的人對我說:“知道你的病因是什麼嗎?”我問:“什麼?”他說:“你的脊髓裏顛倒了八小時。”於是我相信我的病因可算找到了。有一次我夢見走進一片樹林,或者有或者隻是我感到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找找看,哪一棵樹是你。”遍地的灌木葳蕤潑灑,高大的喬木蔽日遮天,我摸摸這一叢,敲敲那一棵,心想哪一棵回答說它是我,它就必定是我。有一次我夢見我放聲高歌,歌聲嘹亮響遏行雲,而且是即興的詞曲,但低吟高唱無不抑揚成調。有一次,我夢見,我把右腿卸下來裝在左胯上,再把左腿卸下來裝在右胯上,於是我就能行走如初了。我也作過周遊世界的夢,作過發財的夢,作過被稱之為“春夢”的那種夢。我相信弗洛伊德們肯定會找到這些夢的原因,不過我對此沒有多少興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總歸跑不出這個邏輯。讓我感興趣的是,夢中全不顧什麼邏輯和規矩,單是跟著願望大膽地走去。
你無論作什麼樣的離奇古怪的夢,你都不會在夢中感到這太奇怪,這太不可思議,這根本不可能,你會順其自然地跟隨著走下去。而這些事或這些念頭要是放在白天,你就會羞愧不已、大驚失色、斷然不信、踟躕不前。這是為什麼?很可能是這樣:從人的本性來看,並無任何“奇怪”可言;就人的欲望來說,一切都是正當。所謂奇怪或不正當,隻是在這個現實世界的各種規矩的襯照下才有的一種恐懼。
四
寫作(這裏主要指小說和散文)成為少數人的職業,我總感覺有點荒唐。因而我想“專業作家”可能是種暫時現象。世界上那麼多人,憑什麼單要聽你們幾個叨嘮?人間那麼多幸福快樂困苦憂傷,為什麼單單你們幾個人有訴說的機會?幾十億種生活,幾十億種智慧和迷惑,為什麼單單選取你們的那一點點兒向大家公布?我覺得這事太離譜兒。
小說或散文若僅僅是一處商業性的娛樂場所倒也罷了,總歸不能人人都開辦遊樂場。但文學更要緊的是生命感受的交流,是對存在狀態的察看,是哀或美的觀賞,是求一條生路似的期待,迷途的攜手或孤寂的擺脫,有人說得幹脆那甚至是情愛般的坦露、切近、以命相許、海誓山盟。這可是少數幾個人承擔得起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