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每一次妓女下葬,送葬的小姐妹們都會在整個墳地中走走,順便看看這位文學家的墓碑,盡管她們根本讀不懂他的作品;我相信,那些戰俘偷偷地把寺內壽一的墳築在他的近側。也都會對他龍飛鳳舞的墓碑端詳良久。二葉亭四迷為這個墳地提供了陌生,提供了間離。軍樂和豔曲的渦漩中,突然冒出來一個不和諧的低沉顫音。
不能少了他。少了他,就構不成“軍人、女人、文人”的三相結構,就構不成一種寓言式的抽象。現在夠了,一半軍人,一半女人,最邊上居高臨下,端坐著一位最有年歲的文人。這麼一座墳地,還不是寓言?
這個三相寓言結構竟然隱匿於鬧市,沉澱成寧靜。民族、曆史的大課題,既在這裏定格,又在這裏混沌。甜酸苦辣的滋味,彌漫於樹叢,彌漫於草地。鐵柵欄圍住的,簡直是個曆史的濃縮體。我走過許多地方,未曾見過如此具有概括力的所在,概括得令人有點難以置信。
六
離開墓地之後,我們的車又在鬧市間胡竄亂逛。不知怎麼,大家對街上的日本人特別注意起來。
顯而易見,今天的日本人在這座城市地位特殊。前幾天讀到本地一位女作家的一篇作品,其中寫到一個年輕繁忙的華族母親把自己幼小的女兒托養在公婆家裏,沒想到一年以後,女兒牙牙學語吐出來的第一句話不是華語,不是方言,也不是英語,而竟然是日語。原來公婆家通用的是夾著日語的英語,而日語的成分又日見提高。這位年輕的母親真正地發怒了,大聲吼道:“我不能眼看著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成為一個是華人又不像華人的怪物!”
這種現象,在這裏比較典型。日本是亞洲首富,經濟界人士競相趨附是不奇怪的。你看,就在我們的車窗外,那些最豪華的商店門口,停得最多的是日本旅遊團的大客車。一大串專供旅遊的人力三輪車從我們的車外慢慢前行,不用細看,坐的大多是日本人。
這時我心中忽起一個念頭,真想走上前去告訴那些坐在人力車上興高采烈的日本朋友:就在這座城市,一個草木掩映的冷僻所在,有一個墳地。無論如何,你們應該去看看的。我們剛去看過。
真的,你們應該去看看。
陽關雪
中國古代,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文官之顯赫,在官而不在文,他們作為文人的一麵,在官場也是無足觀的。但是事情又很怪異,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之後,一杆竹管筆偶爾塗畫的詩文,竟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緣,在黃昏的江船上仰望過白帝城,頂著濃烈的秋霜登臨過黃鶴樓,還在一個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圍,人頭攢動,差不多絕大多數人的心頭,都回蕩著那幾首不必引述的詩。人們來尋景,更來尋詩。這些詩,他們在孩提時代就能背誦。孩子們的想象,誠懇而逼真。因此,這些城,這些樓,這些詩,早在心頭自行搭建。待到年長,當他們剛剛意識到有足夠腳力的時候,也就給自己負上了一筆沉重的宿債,焦渴地企盼著對詩境實地的踏訪。為童年,為曆史,為許多無法言傳的原因。有時候,這種焦渴,簡直就像對失落的故鄉的尋找,對離散的親人的查訪。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他們褪色的青衫裏,究竟藏著什麼法術呢?
今天,我衝著王維的那首《渭城曲》,去潯陽關了。出發前曾在下塌的縣城向老者打聽,回答是:“路又遠,也沒什麼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頭看天,又說:“這雪一時下不停,別去受這個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鑽進雪裏。
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麼也沒有,連一個皺折也找不到。在別地趕路,總要每一段為自己找一個目標,盯著一棵樹,趕過去,然後再盯著一塊石頭,趕過去。在這裏,睜疼了眼也看不見一個目標,哪怕是一片枯葉,一個黑點。於是,隻好抬起頭來看天。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點兒也沒有被吞食,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紮紮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風也停了,陽光很好。沒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這樣快,才片刻,地上已見斑斑沙底,卻不見濕痕。天邊漸漸飄出幾縷煙跡,並不動,卻在加深,疑惑半晌,才發現,那是剛剛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種令人驚駭的鋪陳,隻可能有一種理解:那全是遠年的墳堆。
這裏離縣城已經很遠,不大會成為城裏人的喪葬之地。這些墳堆被風雪所蝕,因年歲而坍,枯瘦蕭條,顯然從未有人祭掃。它們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排列得又是那麼密呢?隻可能有一種理解:這裏是古戰場。
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這裏正是中華曆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熱血。中原慈母的白發,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故鄉柳蔭下的訣別,將軍圓睜的怒目,獵獵於朔風中的軍旗。隨著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我相信,死者臨亡時都是麵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後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目光。於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