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餘秋雨(2)(3 / 3)

既然說到了唐太宗,我們又不能不指出,據現代曆史學家考證,他更可能是鮮卑族而不是漢族之後。

如果說先後在巨大的社會災難中迅速開創了“貞觀之治”和“康雍乾盛世”的兩位中國曆史上最傑出帝王都不是漢族,如果我們還願意想一想那位至今還在被全世界曆史學家驚歎地建立了赫赫武功的元太祖成吉思汗,那麼我們的中華曆史觀一定會比小學裏的曆史課開闊得多,放達得多。

漢族當然非常偉大,漢族當然沒有理由要受到外族的屠殺和欺淩,當自己的民族遭受危難時當然要挺身而出進行無畏的抗爭,為了個人的私利不惜出賣民族利益的無恥之徒當然要受到永久的唾棄,這些都是沒有異議的。問題是,不能由此而把漢族等同於中華,把中華曆史的正義、光亮、希望,全都押在漢族一邊。與其他民族一樣,漢族也有大量的汙濁、昏聵和醜惡,它的統治者常常一再地把整個中國曆史推入死胡同。在這種情況下,曆史有可能作出超越漢族正統論的選擇,而這種選擇又未必是倒退。

《桃花扇》中那位秦淮名妓李香君,身份低賤而品格高潔,在清兵浩蕩南下、大明江山風雨飄搖時節保持著多大的民族氣節!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她和她的戀人侯朝宗為抗清扶明不惜赴湯蹈火、奔命呼號的時候,恰恰正是苟延殘喘而仍然荒淫無度的南明小朝廷,作踐了他們。那個在當時當地看來既是明朝也是漢族的最後代表的弘光政權,根本不要她和她的姐妹們的忠君淚、報國心,而隻要她們作為一個女人最可憐的色相。李香君真想與戀人一起為大明捐軀流血,但叫她惡心的是,竟然是大明的官僚來強逼她成婚,而使她血濺紙扇,染成“桃花”。“桃花扇底送南朝”,這樣的朝廷就讓它去了吧,長歎一聲,氣節、操守、抗爭、奔走,全都成了荒誕和自嘲。《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是孔老夫子的後裔,連他,也對曆史轉折時期那種盲目的正統觀念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他把這種懷疑,轉化成了筆底的滅寂和蒼涼。

對李香君和侯朝宗來說,明末的一切,看夠了,清代會怎麼樣呢,不想看了。文學作品總要結束,但曆史還在往前走,事實上,清代還是很可看看的。

為此,我要寫寫承德的避暑山莊,清代的史料成捆成紮,把這些留給曆史學家吧,我們,隻要輕手輕腳地繞到這個消夏的別墅裏去偷看幾眼也就夠了。這種偷看其實也是偷看自己,偷看自己心底從小埋下的曆史情緒和民族情緒,有多少可以留存,有多少需要校正。

承德的避暑山莊是清代皇家園林,又稱熱河行宮、承德離宮,雖然聞名史冊,但久為禁苑,又地處塞外,曆來光顧的人不多,直到這幾年才被旅遊者攪得有點熱鬧。我原先並不知道能在那裏獲得一點什麼,隻是今年夏天中央電視台在承組織了一次國內優秀電視編劇和導演的聚會,要我給他們講點課,就被他們接去了。住所正在避暑山莊背後,剛到那天的薄暮時分,我獨個兒走出住所大門,對著眼前黑黝黝的山嶺發呆。查過地圖,這山嶺便是避暑山莊北部的最後屏障,就像一張羅圈椅的椅背。在這張羅圈椅上,休息過一個疲憊的王朝。奇怪的是,整個中華版圖都已歸屬了這個王朝,為什麼還把這張休息的羅圈椅放到長城之外呢?清代的帝王們在這張椅子上麵南而坐的時候都在想一些什麼呢?月亮升起來了,眼前的山壁顯得更加巍然愴然。北京的故宮把幾個不同的朝代混雜在一起,誰的形象也看不真切,而在這裏,遠遠的,靜靜的,純純的,悄悄地,躲開了中原王氣,藏下了一個不羼雜的清代。它實在對我產生了一種巨大的誘惑,於是匆匆講完幾次課,便一頭埋到了山莊裏邊。

山莊很大,本來覺得北京的頤和園已經大得令人咋舌了,它竟比頤和園還大整整一倍,據說裝下八九個北海公園是沒有問題的。我想不出國內還有哪個古典園林能望其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