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山莊一直關到一八六○年九月,突然接到命令,鹹豐皇帝要來,趕快打掃。鹹豐這次來時帶的銀兩特別多,原來是來逃難的,英法聯軍正威脅著北京。鹹豐這一來就不走了,東走走西看看,慶幸祖輩留下這麼個好地方讓他躲避。他在這裏又批準了好幾份喪權辱國的條約,但簽約後還是不走,直到一八六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死在這兒,差不多住了近一年。
鹹豐一死,避暑山莊熱鬧了好些天,種種政治勢力圍著遺體進行著明明暗暗的較量。一場被曆史學家稱之為“辛酉政變”的行動方案在山莊的幾間屋子裏製定,然後,鹹豐的棺木向北京啟運了,剛繼位的小皇帝也出發了,浩浩蕩蕩。避暑山莊的大門又一次緊緊地關住了,而就在這支浩活動蕩蕩的隊伍中間,很快站出來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年女子,她將統治中國十年。
她就是慈禧,離開了山莊後再也沒有回來。不久又下了一道命令,說熱河避暑山莊已經幾十年不用,殿亭各宮多已傾圮,隻是鹹豐皇帝去時稍稍修治了一下,現在鹹豐已逝,眾人已走,“所有熱河一切工程,著即停止”。
這個命令,與康熙不修長城的諭旨前後輝映。康熙的“長城”也終於坍塌了,荒草淒迷,暮鴉回翔,舊牆斑駁,黴苔處處,而大門卻緊緊地關著。關住了那些宮殿房舍倒也罷了,還關住了那麼些蒼鬱的山,那麼些晶亮的水。在康熙看來,這兒就是他心目中的清代,但清代把它丟棄了,於是自己也就成了一個喪魂落魄的朝代。慈禧在北京修了一個頤和園,與避暑山莊對抗,塞外溯北的園林不會再有對抗的能力和興趣,它似乎已屬於另外一個時代。康熙連同他的園林一起敗了,敗在一個沒有讀過什麼書,沒有建立過什麼功業的女人手裏。熱河的雄風早已吹散,清朝從此陰氣重重、劣跡斑斑。
當新的一個世紀來到的時候,一大群漢族知識分子向這個政權發出了毀滅性聲討,民族仇恨重新在心底燃起,三百年前抗清誌士的事跡重新被發掘和播揚。避暑山莊,在這個時候是一個邪惡的象征,老老實實躲在遠處,盡量不要叫人發現。
五
清朝滅亡後,社會震蕩,世事忙亂,人們也沒有心思去品咂一下這次曆史變更的苦澀厚味,匆匆忙忙趕路去了。直到一九二七年六月一日,大學者王國維先生在頤和園投水而死,才讓全國的有心人肅然深思。
王國維先生的死因眾說紛紜,我們且不管它,隻知道這位漢族文化大師拖著清代的一條辮子,自盡在清代的皇家園林裏,遺囑為“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他不會不知道明末清初為漢族人是束發還是留辮之爭曾發生過驚人的血案,他不會不知道劉宗周、黃宗羲、顧炎武這些大學者的慷慨行跡,他更不會不知道按照世界曆史的進程,社會巨變乃屬必然,但是他還是死了。我讚成陳寅恪先生的說法,王國維先生並不死於政治鬥爭、人事糾葛,或僅僅為清廷盡忠,而是死於一種文化: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王觀堂先生挽詞並序》)
王國維先生實在又無法把自己為之而死的文化與清廷分割開來。在他的書架裏,《古今圖書集成》、《康熙字典》、《四庫全書》、《紅樓夢》、《桃花扇》、《長生殿》、乾嘉學派、納蘭性德等等都把兩者連在一起了,於是對他來說衣冠舉止,生態心態,也莫不兩相混同。我們記得,在康熙手下,漢族高層知識分子經過劇烈的心理掙紮已開始與朝廷產生某種文化認同,沒有想到的是,當康熙的政治事業和軍事事業已經破敗之後,文化認同竟還未消散。為此,宏才博學的王國維先生要以生命來祭奠它。他沒有從心理掙紮中找到希望,死得可惜又死得必然。知識分子總是不同尋常,他們總要在政治軍事的折騰之後表現出長久的文化韌性,文化變成了生命,隻有靠生命來擁抱文化了,別無他途;明末以後是這樣,清末以後也是這樣。但清末又是整個中國封建製度的末尾,因此王國維先生祭奠的該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清代隻是他的落腳點。
王國維先生到頤和園這也還是第一次,是從一個同事處借了五元錢才去的,頤和園門票六角,死後口袋中尚餘四元四角,他去不了承德,也推不開山莊緊閉的大門。
今天,我麵對著避暑山莊的清澈湖水,卻不能不想起王國維先生的麵容和身影。我輕輕地歎息一聲,一個風雲數百年的朝代,總是以一群強者英武的雄姿開頭,而打下最後一個句點的,卻常常是一些文質彬彬的淒怨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