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的懲罰終於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後,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爾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於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於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地墜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墮下去而至於斷絕,他隻是很重很重地墜著,墮著。
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箏,讚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著,跑著,笑著。——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過的方法的: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嗬。”那麼,我的心一定就輕鬆了,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們會麵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到這一節,自說少年時代的糊塗。“我可是毫不怪你嗬。”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鬆了罷。
“有過這樣的事麼?”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全然忘卻,毫不怨恨,又有什麼寬恕之可言呢?無怨地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麼呢?我的心隻得沉重著。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並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麵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氣和冷氣。
狗·貓·鼠
從去年起,仿佛聽得有人說我是仇貓的。那根據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貓》《兔和貓》,魯迅的短篇小說。收入《呐喊》。;這是自畫招供,當然無話可說,——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點擔心了。我是常不免於弄弄筆墨的,寫了下來,印了出去,對於有些人似乎總是搔著癢處的時候少,碰著痛處的時候多。萬一不謹,甚而至於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於得罪了“負有指導青年責任的前輩”“負有指導青年責任的前輩”,1926年初,魯迅與現代評論派陳西瀅等人就北京女師大學生運動的評價展開論爭。1926年2月3日,徐誌摩在《晨報副刊》發表《結束閑話,結束廢話》一文,其中說魯迅和陳西瀅等人都是“負有指導青年責任的前輩”,不要互相再打筆墨官司,以免在人前丟醜。之流,可就危險已極。為什麼呢?因為這些大角色是“不好惹”“不好惹”,徐誌摩為陳西瀅發表在1926年1月30日《晨報副刊》上的“一束通信”寫了《關於下麵一束通信告讀者們》的“按語”,其中說:“說實話,他(按:指陳西瀅)也不是好惹的。”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渾身發熱陳西瀅在《致誌摩》一信(見1926年1月30日《晨報副刊》)中說:“昨晚因為寫另一篇文章,睡遲了,今天似乎有些發熱。今天寫了這封信,已經疲倦了。”之後,做一封信登在報紙上,廣告道:“看哪!狗不是仇貓的麼?魯迅先生卻自己承認是仇貓的,而他還說要打‘落水狗’!”這“邏輯”的奧義,即在用我的話,來證明我倒是狗,於是而凡有言說,全都根本推翻,即使我說二二得四,三三見九,也沒有一字不錯。這些既然都錯,則紳士口頭的二二得七,三三見千等等,自然就不錯了。
我於是就間或留心著查考它們成仇的“動機”。這也並非敢妄學現下的學者以動機來褒貶作品1925年11月7日,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2卷第48期發表《創作的動機與態度》一文,文中說:“一件藝術品的產生,除了純粹的創造衝動,是不是常常還夾雜著別種動機?是不是應當夾雜著別種不純潔的動機?……年輕的人,他們觀看文藝美術是用十二分虔敬的眼光的,一定不願意承認創造者的動機是不純粹的吧。可是,看一看古今中外各種文藝美術品,我們不能不說它們的產生的動機大都是混雜的。”的那些時髦,不過想給自己預先洗刷洗刷。據我想,這在動物心理學家,是用不著費什麼力氣的,可惜我沒有這學問。後來,在覃哈特覃哈特,通譯德恩哈爾特(1870-1915),德國文史學家,民俗學家。博士(Dr.O.Dhnhardt)的《自然史底國民童話》裏,總算發現了那原因了。據說,是這麼一回事:動物們因為要商議要事,開了一個會議,鳥,魚,獸都齊集了,單是缺了象。大會議定,派夥計去迎接它,拈到了當這差使的鬮的就是狗。“我怎麼找到那象呢?我沒有見過它,也和它不認識。”它問。“那容易,”大眾說,“它是駝背的。”狗去了,遇見一隻貓,立刻弓起脊梁來,它便招待,同行,將弓著脊梁的貓介紹給大家道:“象在這裏!”但是大家都嗤笑它了。從此以後,狗和貓便成了仇家。
日耳曼人日耳曼人,英語Germans的音譯,原為古代居住在歐洲東北部一些部落的總稱。起初為遊牧民族,公元前一世紀轉向定居。此後數度分化遷徙,各支日耳曼人與其他原居民族結合,形成近代英、德、荷蘭、瑞典、挪威、丹麥等民族的祖先。現在英、俄等語言用此詞稱德國人,德語及與德國有關的事物。走出森林雖然還不很久,學術文藝卻已經很可觀,便是書籍的裝潢,玩具的工致,也無不令人心愛。獨有這一篇童話卻實在不漂亮;結怨也結得沒有意思。貓地弓起脊梁,並不是希圖冒充,故意擺架子的,其咎卻在狗的自己沒眼力。然而原因也總可以算作一個原因。我的仇貓,是和這大大兩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