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和女人在那裏睡午覺,她驟然從床上坐了起來,鞋也不拖,光著襪子,跑上了上房起居室裏,並且更掀簾跑上外麵院子裏去。我也莫名其妙跟著她跑到外麵的時候,隻見她在那裏四麵找尋什麼,找尋不著,呆立了一會,她忽然放聲哭了起來,並且抱住了我急急地追問說:“你聽不聽見?你聽不聽見?”哭完之後,她才告訴我說,在半醒半睡的中間,她聽見“娘!娘!”的叫了兩聲,的確是龍的聲音,她很堅定地說:“的確是龍回來了。”
北京的朋友親戚,為安慰我們起見,今年夏天常請我們倆去吃飯聽戲,她老不願意和我們去,因為去年的六月,我們無論上哪裏去玩,龍兒是常和我們在一處的。
今年的一個暑假,就是這樣的,在悲歎和幻夢的中間消逝了。
這一回南方來催我就道的信,過於倉促,出發之前,我覺得還有一件大事情沒有做了。
中秋節前新搬了家,為修理房屋,部署雜事,就忙了一個星期。出發之前,又因了種種瑣事,不能抽出空來,再上龍兒的墳地裏去探望一回。女人上東車站來送我上車的時候,我心裏盡酸一陣痛一陣的在回念這一件恨事。有好幾次想和她說出來,教她於兩三日後再往妙光閣去探望一趟,但見了她的憔悴盡的顏色,和苦忍住的淒楚,又終於一句話也沒有講成。
現在去北京遠了,去龍兒更遠了,自家隻一個人,隻是孤伶仃的一個人。在這裏繼續此生中大約是完不了的漂泊。
鬱達夫水樣的春愁水樣的春愁——自傳之四洋學堂裏的特殊科目之一,自然是伊利哇啦的英文。現在回想起來,雖不免有點覺得好笑,但在當時,雜在各年長的同學當中,和他們一樣地曲著背,聳著肩,搖擺著身體,用了讀《古文辭類纂》的腔調,高聲朗誦著皮衣啤,皮哀排的精神,卻真是一點兒含糊苟且之處都沒有的。初學會寫字母之後,大家所急於想一試的,是自己的名字的外國寫法;於是教英文的先生,在課餘之暇就又多了一門專為學生拚英文名字的工作。有幾位想走捷徑的同學,並且還去問過先生,外國《百家姓》和外國《三字經》有沒有得買的?先生笑著回答說,外國《百家姓》和《三字經》,就隻有你們在讀的那一本潑剌瑪的時候,同學們於失望之餘,反更是皮不排,皮衣啤地叫得起勁。當然是不用說的,學英文還沒有到一個禮拜,幾本當教科書用的《十三經注疏》,《禦批通鑒輯覽》的黃封麵上,大家都各自用墨水筆題上了英文拚的歪斜的名字。又進一步,便是用了異樣的發音,操英文說著“你是一隻狗”,“我是你的父親”之類的話,大家互討便宜的混戰;而實際上,有幾位鄉下的同學,卻已經真的是兩三個小孩子的父親了。
因為一班之中,我的年齡算最小,所以自修室裏,當監課的先生走後,另外的同學們在密語著哄笑著的關於男女的問題,我簡直一點兒也感不到興趣。從性知識發育落後的一點上說,我確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習於孤獨,困於家境的結果,怕羞的心,畏縮的性,更使我的膽量,變得異常的小。在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一位同學,年紀隻比我大了一歲,他家裏有幾位相貌長得和他一樣美的姊妹,並且住得也和學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裏,他就是被同學們苦纏得最厲害的一個;而禮拜天或假日,他的家裏,就成了同學們的聚集的地方。當課餘之暇,或放假期裏,他原也懇切地邀過我幾次,邀我上他家裏去玩去;但形穢之感,終於把我的向往之心壓住,曾有好幾次想決心跟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們的門口,卻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財富和姊妹,不但在學堂裏博得了絕大的聲勢,就是在我們那小小的縣城裏,也贏得了一般的好一。而尤其使我羨慕的,是他的那一種對同我們是同年輩的異性們的周旋才略,當時我們縣城裏的幾位相貌比較豔麗一點的女性,個個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實在真膽大,真會取巧。
當時同我們是同年輩的女性,裝飾入時,態度豁達,為大家所稱道的,有三個。一個是一位在上海開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趙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還有兩個,也是比較富有的中產人家的女兒,在交通不便的當時,已經各跟了她們家裏的親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們倆,卻都是我那位同學的鄰居。這三個女性的門前,當傍晚的時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個一個的黑影在徘徊;這些黑影的當中,有不少都是我們的同學。因為每到禮拜一的早晨,沒有上課之先,我老聽見有同學們在操場上笑說在一道,並且時時還高聲地用著英文作了隱語,如“我看見她了!”“我聽見她在讀書”之類。而無論在什麼地方於什麼時候的凡關於這一類的談話的中心人物,總是課堂上坐在我的左邊,年齡隻比我大一歲的那一位天之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