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陝西的人第一件想看的必然是古跡。但是我上麵已經說過,累代的兵亂把陝西人的民族性都弄得沉靜和順了,古跡當然也免不了這同樣的災厄。秦都鹹陽,第一次就這項羽的焚毀,唐都並不是現在的長安,現在的長安城裏幾乎看不見一點唐人的遺跡。隻有一點:長安差不多家家戶戶,門上都貼詩貼畫,式如門對而較短闊,大抵共有四方,上麵是四首律詩,或四幅山水等類,是別處沒有見過的,或者還是唐人的遺風罷。至於古跡,大抵模糊得很,例如古代陵墓,秦始皇的隻是像小山的那麼一座,什麼痕跡也沒有,隻憑一句相傳的古話;周文武的隻是一塊畢秋帆題的墓碑,他的根據也無非是一句相傳的古話。況且陵墓的價值。全在有係統的發掘與研究。現在隻憑傳說,不求確知墓中究竟是否秦皇漢武,而姑妾以秦皇漢武崇拜之,即使有認賊作父的嫌疑也不在意。無論在知識上,感情上,這種盲目地崇拜都是無聊的。適之先生常說,孔子的墳墓總得掘他一掘才好。”這一掘也許能使全部哲學史改換一個新局麵,但是誰肯相信這個道理呢?周秦的墳墓自然更應該發掘了,現在所謂的周秦墳墓,實際上是不是碑麵上所寫的固屬疑問,但也是一個古代的墳墓是無疑的,所以發掘可以得到兩方麵的結果,一方是存心要發掘的,一方是偶然掘著的,但誰有這樣的興趣,又誰有這樣的膽量呢?私人掘著的,第一是目的不正當,他們隻想得錢,不想得知識,所以把發掘古墳發掘藏一樣,一進去先將金銀珠寶搶走,其餘土器石器,來不及帶走的,便胡亂搬動一番,從新將墳墓蓋好,現在發掘出來,見有亂放瓦器石器一堆者,大抵是已經古人盜掘的了。大多數人的意見,既不準有係統的發掘,而盜掘的事,又是自古已然,至今而有加無已。結果古墓依然盡被掘完,而知識上一無所得的。國人既如此不爭氣,世界學者為替人類增加學問起見,不遠千裏而來動手發掘,我們亦何敢妄加堅拒呢?陵墓而外,古代建築物,如大小二雁塔,名聲雖然甚為好聽,但細看他的重修碑記,至早也不過是清之幹嘉,叫人如何引得起古代的印象?照樣重修,原不要緊,但看建築時大抵加入新鮮分子,所以一代一代的去真愈遠。就是函穀關這樣的古跡,遠望去也已經是新式洋樓氣象。從前紹興有陶六九之子某君,被縣署及士紳囑托,重修蘭亭屋宇,某君是布業出身,布業會館是他經手建造的,他又很有錢,決不會從中肥己,成績宜乎甚好了;但修好以後一看,蘭亭完全變了布業會館的樣子,邑人至今為之惋惜。這回我到西邊一看,才知道天下並非隻有一個陶六九之子,陶六九之子到處多有的,隻有山水,恐怕不改舊觀,但曲江灞滬,已經都有江沒有水了。渡灞大橋,即是灞橋,長如紹興之渡東橋,闊大過之,雖是民國初年重修,但聞不改原樣,所以古氣盎然。山最有名者為華山。我去時從潼關到長安走旱道經過華山之下,回來又在渭河船上望了華山一路。華山最感人的地方,在於他的一個“瘦”字;他的瘦真是沒有法子形容,勉強談談,好像是綢緞鋪子裏的玻璃櫃裏,瘦骨伶仃的鐵架上,披著一匹光亮的綢緞。他如果是人,一定耿介自守的,但也許是鴉片大癮的,這或者就是華山之下的居民的象征罷。古跡雖然遊的也不甚少,但大都引不起好感,反把從前的幻想打破了;魯迅先生說,看這種古跡,好像看梅蘭芳扮林黛玉,薑妙香扮賈寶玉,所以本來還打算到馬嵬坡去,為避免看後失望起見,終於沒有去。
第28章 孫伏園(1)(3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