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孫伏園(3)(1 / 3)

美術學校以外,最引我注目的藝術團體是“易俗社”,舊戲畢竟是高古的,平常人極不易懂。凡是高古的東西,懂得的大抵隻有兩種人,就是野人和學者,野人能在實際生活上得到受用,學者能用科學眼光來從事解釋,於平常人是無與的。以宗教為例,平常人大抵相信一神教,惟有野人能相信荒古的動物崇拜等等,也惟有學者能解釋荒古的動物崇拜等等。以日常生活為例,惟有野人能應用以石取火,也惟有學者能了解以石取火,平常人大抵擦著磷寸一用就算了。野人因為沒有創造的能力,也沒有創造的興趣,所以戀戀於祖父相傳的一切;學者因為富於研究的興趣,也富於研究的能力,所以也戀戀於祖父相傳的一切。我一方不願為學者,一方亦不甘為野人,所以對於舊戲是到底隔膜的。隔膜的原因也很簡單,第一,歌詞大抵是古文,用古文歌唱教人領悟,恐怕比現代歐洲人聽拉丁文還要困難,第二,滿場的空氣,被刺耳的鑼鼓,震動得非常混亂,即使提高了嗓子,歌唱著現代活用的言語,也是不能懂得的,第三,舊戲大抵隻取全部情節的一段,或前或後,或在中部,不能一定。而且一出戲演完以後,第二出即刻接上,其中毫無間斷。有一個外國人看完中國戲以後,人家問他看的是什麼戲,他說“剛殺罷頭的地方,就有人來喝酒了,這不知道是什麼戲。”他以為提出這樣一個特點,人家一定知道什麼戲的了,而不知殺頭與飲酒也許是兩出戲的情節,不過當中銜接得太緊,令人莫名其妙罷了。我對於舊戲既這樣的外行,那麼我對於陝西的舊戲理宜不開口了,但我終喜歡說一說“易俗社”的組織。易俗社是民國初元張鳳翽作督軍時代設立的,到現在已經有十二年的曆史。其間辦事人時有更動,所以選戲的方針也時有變換,但為改良淮腔,自編劇本,是始終一貫的。現在的社長,是一個紹興人,久官西安的,呂南仲先生。承他引導我們參觀,並告訴我們社內組織:學堂即在戲館間壁,外麵是兩個門,裏邊是打通的;招來的學生,大抵是初小程度,間有一字不識的,社中即授以初高小一切普通課程,而同時教練戲劇;待高小畢業以後,入職業特班,則戲劇功課居大半了。寢室,自修室,教室具備,與普通學堂一樣,有花園,有草地,空氣很是清潔。學膳宿費是全免的,學生都住在校中。演戲的大抵白天是高小班,晚上是職業班,所演的戲,大抵是本社編的,或由社中請人編的,雖於腔調上或有些許的改變,但由我們外行人看來,依然是一派秦腔的舊戲。戲館建築是半新式的,樓座與池子像北京之廣德樓,而容量之大過之;舞台則為圓口旋轉式,並且時時應用旋轉;亦有布景,惟稍簡單,衣服有時亦用時裝,惟演時仍加歌唱,如慶華園之演《一念差》,不過唱的是秦腔罷了。有旦角大小劉者,大劉曰劉迪民,小劉曰劉箴俗,最受陝西人讚美。易俗社去年全體赴漢演戲,漢人對於小劉尤為傾倒,有東梅西劉之目,張辛南先生嚐說:“你如果要說劉箴俗不好,千萬不要對陝西人說,因為陝西人無一不是劉黨。”其實劉箴俗演得的確不壞,我與陝西人是同黨的。至於以男人而扮女子,我也與夏浮筠劉靜波諸先生一樣,始終持反對的態度,但那是根本問題,與劉箴俗無關。劉箴俗三個字,在陝西人的腦筋中,已經與劉鎮華三個字差不多大小了,而劉箴俗依然是個好學的學生。我在教室中,成績榜上,都看見劉箴俗的名字。這一點我佩服劉箴俗,更佩服易俗社辦事諸君。易俗社現在已經獨立的住,戲園的收入竟能抵過學校的開支而有餘,宜乎內部的組織有條不紊了,但易俗社的所以獨立的住,原因還在陝西人愛好戲劇的性習。西安城內,除易俗社而外,尚有較為舊式的秦腔戲園三,皮黃戲園一,票價也並不如何便宜,但總是滿座的,樓上單售女座,也竟沒有一間空廂,這是很奇特的。也許是陝西連年兵亂,人民不能安枕,自然養成了一種“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的人生觀。不然就是陝西人真正愛好戲劇了。至於女客滿座,理由也甚難解,陝西女子的地位,似乎是極低的,而男女之大防又是甚嚴。一天我在《新秦日報》(陝西省城的報紙共有四五種,樣子與《越鐸日報》《紹興公報》等地方報差不多,大抵是二號題目,四號文字,銷數總在一百以外,一千以內,如此而已)上看見一則甚妙的新聞,大意是,離西安城十數裏某鄉村演劇,有無賴子某某,向女客某姑接吻,咬傷某姑嘴唇,大動眾怒,有衛戍司令部軍人某者,見義勇為,立將佩刀拔出,砍下無賴之首級,懸掛台柱上,人心大快,末了撰稿人有幾句論斷更妙,他說這真是快人快事,此種案件如經法庭之手,還不是與去年某案一樣含糊了事,任凶犯逍遙法外嗎?這是陝西一部分人的道德觀念,法律觀念,人道觀念。城裏禮教比較的寬鬆,所以婦女竟可以大多數出來聽戲,但也許因為相信城裏沒有強迫接吻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