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蕪
艾蕪(1904-1993)原名湯道耕,筆名艾蕪,四川省新繁縣(今合並於新都縣)連豐村人,現代著名作家。早年因失業漂泊緬甸、新加坡等地,後作報紙的副刊編輯。主要作品有《艾蕪中篇小說集》、《艾蕪短篇小說集》;散文集《漂泊雜記》、《初春時節》等。
江底之夜
走下十裏多路的山坡,阻擋在麵前的,正是一條水勢洶洶的江流和排立在江邊的一列街屋,都在暮色中漸漸朦朧起來。街口吐出一大群回到遠山去的村人,荷著土洋炮和帶著紅纓子的長矛,倘不看見另一隻手還提有竹筐及布口袋,那會把他們這些趕街的人疑為土匪的。
“真是幸運嗬!”
這樣想著,心上泛著感謝。因為從昭通動身,隻是一個人,又沒有帶著武器,結果卻是安然地走到了一個可以暫時住宿的地方,並且一天的路程上,全不曾想到一點兒,會在路的轉角,林的深處,碰著危險的。
這兒名叫江底,看地勢正是名副其實的,對麵陡險的山岩,帶著森森的夜影壁立著,繞有暮靄的峰尖,簡直可以說是插入雲際了。這麵呢,山坡雖不像那樣的高聳著,但傾斜的長度,也就夠人爬著流汗了,而且從江底的街口,仰著望上去,那給晚煙封住的嶺頭,已是和著入夜的天色混而為一了,令人分認不出來。江上軟軟地橫臥著一長條鐵索橋,是聯係著東川和昭通的交通血管的,白天馱貨的馬隊經過時,一定是搖擺抖動得很厲害,這時卻隻有二三歸去的村人踏著,發出柔和的迫微的吱咖聲音。水勢極其凶猛,不停地在嶙峋的岩峽間,碰爆出宏大的聲響,有時幾乎使人覺得小石挺露的街道,瓦脊雜亂的屋子,都在震得微微抖動的一般。
我住在一家臨江的馬店裏麵,江風時從後門猛急地掃入,燒來暖暖手的火堆,也給它卷走了一點點的紅星。店裏空空洞洞的,在火光附近現出的鬆木柱頭,略帶傾斜的樣子。潮濕和馬糞的氣味,在周遭暗暗地發出。
兼做店老板和小夥計的,隻是一位三十來歲的粗女人,衣衫已經補了好些塊不配色的疤,但喂孩子奶的時候,仍舊無須乎解開衣紐,隻從胸襟的破裂處抓出奶頭來就可以了。她有一雙大的足,走在屋裏時,便發出男子那樣重的足聲。三個高矮不齊的孩子和一個尚未滿歲的嬰兒,時常吵鬧著她,但她一點也現不出倦怠的樣子,總很有精神地叱責那些幼小的人。
我的裝有書和衣衫的包袱,因為裏麵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就由她拿去放著。等我和她的一個叫做小狗的大孩子,一塊坐在火堆旁邊用心燒吃包穀的時候,她便走進她那間小屋子,把房門緊關著,倘若沒有她的第二個孩子,在屋門口用小手急拍著,嚷著“媽媽,媽媽”的話,我是不會掉回頭去發現出她已關著了房門的。
“來來來,這一包燒黃的,先給你。”
我一麵把剛從火堆裏取出來的包穀,撕去一層層的皮,一麵招呼著那個快要在扁起小嘴巴哭的孩子。這時便聽見,裏麵有幾本書那樣的東西,突地跌落在地上的光景。馬上又聽見她在裏麵大聲地叫道:
“鬼東西,等死了麼?我就來!我把妹妹放睡了就來!”
語調中雜著驚慌的成分,仿佛故意如此嚷叫,會把東西失手落下去的聲音遮掩著一樣。這樣一來,我就猜疑到她是在屋裏檢查我的包袱了。該沒有一樣使她看上的東西吧?她那樣健壯的人,不會把我從後門掀下江去嗎?諒來她的丈夫也一定是像《水滸傳》上說的那些赤著粗膊子,耍弄潑風刀的吧?一麵這樣地胡猜亂想著,一麵問問叫做小狗的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