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以來,祖父沒曾叫過他一聲老哥哥,都是直呼他老李。曾祖父也是一樣。曾祖父的脾氣很暴,好罵人“王八蛋”。他老人家一生起氣來,老哥哥就變成“王八蛋”了。祖父雖然不大罵人,然而那張不大說話的臉子一望見就得叫人害怕。老哥哥趕集少買了一樣東西,或是祖父說話他耳聾聽不見,那一張冷臉,半天一句的冷話他便伸著頭吃上了。我在一邊替老哥哥心跳,替老哥哥不平。心裏想:“祖父不也是老哥哥手下長大了的嗎?”
老哥哥對我沒有那麼好的。我都是牽著他的小辮玩。他說故事給我聽。他說他才到我家來,我家正是旺時,六曾祖父做大京官,門前那迎風要倒的兩對旗杆是他親手加入豎起來的,那時候人口也多,真是熱鬧。語氣間流露著“繁華歇”的感歎。有時候最是迷賭,到了輸得老鼠洞裏也挖不出一個銅錢來的困窘時,我便想到老哥哥的那個小破錢袋來了。錢袋放在他枕頭底下,順手就可以偷到的,早晚他用錢時去摸錢袋,才發現裏麵已經空空了。他知道這個地道的賊,他一點也不生氣。我後來向他自首時是這樣說的:
“老哥哥,這時我還小呢,等我大了做了官,一定給你銀子養老。”
他聽了當真的高興。然而這話曾祖父小時曾說過,祖父小時也曾說過了!
在黃昏,在雨夜,在月明的樹下,他的老話便開始了。我側著耳朵聽他說長毛作反,聽他說天上掉下彗星來。然而給我印象最深的要數這一次了。那年我八歲,母親躺在床上,臉上蒙一張白紙,我放聲哭了,老哥哥對我說母親有病,他到呂標去取藥吃上就好了。後來給母親上墳也老是他擔著菜盒我跟在後頭,一路上他不住地說母親是叫父親氣死的。“當年大相公,剪了發當革命黨,還在外麵和別的女人好,你小時穿一件時樣的衣裳,姑們問一聲‘又是外邊那個娘做來的’,這話叫你娘聽見,你想心裏是什麼味?而後,皇帝又一勁的殺革命黨,你爺戴上假發到處亡命。這兩樁事便把你娘致死了。”
老哥哥一天一天的沒用了。日夜蜷縮在他那一角炕頭上,像吐盡了絲的蠶一樣,疲憊抓住了他的心。背屈得像張弓。小辮越顯得細了。他的身子簡直成了個季候表,一到秋風起來便咯咯的咳嗽起來。
“老李老了!老李老了!”
大家都一齊這麼說。年老的人最不易叫人喜歡。於是老哥哥的壞話塞滿了祖父的耳朵。大家都討厭他。討厭他耳聾,討厭他咯咯鬧得人睡不好覺,討厭他冬天把炕燒得太熱,他一身都是討厭骨頭,好似從來就沒有過不討厭的時候!祖父最會打算,日子太累,廢物是得鏟除的,於是尋了一點小事便把五十年來的跑裏跑外的老哥哥趕走了,我當時的心比老哥哥的還不好過,真想給老哥哥講講情,可是望一下祖父的臉,心又冷了。
老哥哥臨走淚零零的,口裏半詛咒半咕嚕著說:“不行了,老下。”每年十二吊錢的工價算清了賬,肩一個小包(五十年來勞力的代價)走出了我的大門,我牽著他的衣角,不放鬆的跟在後麵。
老哥哥兒花女花是沒有一點的。他要去找的是一個嗣子。說家是對自己的一個可憐的安慰罷了。但是,不是自己養的兒子,又沒有許多東西帶去,人家能好好養他的老嗎?我在替他擔心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