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今天是俞少爺參加王父子考試的日子，府裏上下都一副想看熱鬧的樣子，從四麵八方來，搶到位置的站前排，後來的看不見人也要扒牆角聽聽聲。一來王夫子名聲在外，大家都想借機一窺風采；二來自家少爺出站，總要幫撐個場麵。
正廳之中，俞老太和俞二爺坐正主位，王父子則手持一把戒尺，雙手被在身後，隨時向俞家磊發問。宋琪在側座上正襟危坐，不敢懈怠，仿佛待考的是她。雖然親眼看見了俞家磊一夜發奮的模樣，但她還是放心不下。在她眼裏，俞家磊不是待考，而是“待宰”吧。
“夫子，出題吧。”沒想到率先打破這一片寧靜的會是他。在片刻的閉門養神之後，他一睜眼便投射炯炯有神的目光。
“那俞少爺，請注意了。”之前一直沉默不語地王夫子，遲遲沒有開始。直到俞家磊恢複神氣，他才恰好地開始測試。“功高拜將成仙外……”
“才盡回腸蕩氣中……”俞家磊似有未完之意，抬眼望了一眼王夫子的背影，神色傲氣，又暗自補上“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
王夫子依舊背著他，沒有睜眼，嘴角卻上揚了。接著他又緩緩吐出“青青庭草上人衣，柳絮隨波更不飛。”
隻見俞家磊仍然沒有卡殼，幾乎沒有思索流暢地對出下句“綠野好風吹躑躅，紅樓幽雨泣薔薇。”
王夫子閑庭信步般來回走動，俞家磊也跟著他的步子，兩人在打太極似地一前一後繞圈走。這是師徒的較量。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做田。”短暫的無言後，王夫子突然扔掉戒尺，恣意瀟灑，豪邁念出。
“這……”幾個回合下來，俞家磊首次麵露難色。“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塢裏桃花庵。”
王夫子先是一愣，然後大笑擺擺手，“過了過了。”兩人相視，勝過千言萬語。
“這就……結束了？”在座的人都有一樣的疑惑，隻是誰都沒有開口，待由俞老太的嘴裏先說出來。
“對啊，王夫子。是否另有測試？”俞二爺見俞老太發問了，自己也憋不住心裏的疑惑，接著試問求證。
“沒錯，全部結束了。”王夫子判若兩人，之前說話嚴謹，不苟言笑，而現在突然變得爽朗豁達，實在叫人不解。“俞少爺這個學生老夫收下了，上海之行結束後，可不要忘了來尋老夫啊。哈哈哈……”在王夫子的笑聲中，他拂袖而去。留下原地錯愕的眾人，搞不懂什麼情況。
“家磊，你快來給奶奶說說，這到底怎麼回事？”知情人王夫子的離去，急得俞老太一刻也不想耽誤，迫切想了解來龍去脈。
“奶奶，其實也沒什麼。前麵就是簡單地背詩，隻是到了後麵……”
“後麵怎樣了？”
“後麵那首，他直接念了整首詩的最後一句，叫我無法接下去。起初我也不懂，隻見夫子如此奇怪，就也不按常理接了詩的首句。隻不過，把前半句和後半句反了過來。”
“這是何寓意？”宋琪終於說了一句話。
“大概隻有他自己懂吧。”可聽俞楓嘴裏說出的這句話，也藏著某種情緒。好像，他雖不懂，也有接近一二的理解。
走出俞府的王夫子，心情一下明朗，掃去陰霾，罕見地露出笑容。這種笑容，久違了幾十年吧。當年他還是一個青蔥少年，滿腔熱血，想著博覽群書，有日為國效力。可就在那年，英國人通過戰爭，強行毀滅了他的夢。政府尚可拖著半殘的身軀苟活，但他的靈魂已經毀滅。這早已不再是那個他想瘋狂守護的國家了。它不再強大，讓人仰望。而是滿目蒼夷，令人厭惡。
他原本以為政府會和他一樣熱愛這片土地，他也曾經沒有偏見接受滿漢一家。他的初心也是希望念書以匹盛世。然後一切願景，在政府懦弱中被擊碎。而更甚，他將教書變成了一種報複——把漢人植入頹廢係統中企圖進行光複的行動。
可是今天，俞家磊這個毛頭小子的誤打誤撞，卻機緣巧合地將他從執念中拉出。他以為早就走到了終點，永遠會卡在那裏，以自認為終結此生的報複心態。但當俞家磊出其不意地接回原點，並且將由大到小的畫麵反過來成了以小見大。人景都在，就像其實都是在做同一件事，隻是心內的看法不一樣。他覺得他是在報複，但是受教的人卻是帶著感恩學習著他的“報複”。看似矛盾的對立麵，因為作用在不同的主體，而變得可以共存。他對政府失望，但是他的學生們還抱著希望。與其不切實際地懷念過去的輝煌，不如接受現在的殘缺。是曆史給到的使命，往前看才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