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晚霞
今年春天,我在河北家中接待了日本學者池澤實芳一家。池澤先生是日本福島大學教授,年紀不到五十,多年來致力於研究當代中國文學和翻譯我的小說。他的夫人真澄女士是一所中學的電腦教師,生性活潑、熱情,會彈鋼琴。他們的兒子名叫竹葉,正讀初中。我與池澤一家相識於十年前。那時,池澤先生被河北一所大學聘為日語教師,攜帶家眷,在我所居住的城市安頓下來。我們認識不久,池澤夫婦便誠邀我去他們家做客。在他們簡單的臨時寓所裏,池澤夫人隆重地為我表演茶道。她的高髻盛裝,杯中香茗,以及古樸瓷瓶中代替鮮花的青春,營造出一種寧靜、淳美的氣氛,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在散文《草戒指》中,表達了當時的感受。後來,我便也邀請池澤一家來我家做客。記得每一次相聚大家都很開心,特別是四歲的竹葉,似乎很習慣我的家庭——可能他在校園裏太寂寞了吧。池澤先生告訴我,專家食堂廚師的兒子是他惟一的朋友,竹葉常跟隨這朋友攀爬廚房門前的煤堆。他小小年紀來到中國,水土也不服,加之蚊蟲叮咬,臉上、胳膊上總是帶著幾粒小紅疙瘩。使大家開心的也許還有我家的菜肴。由於父親非同一般的烹調技藝,也由於父母對我的客人一貫的熱情,我們這種不定期的聚會一直延續到一年後池澤一家離開中國。這期間,池澤先生還把他的兩位日本同事帶到我家。其中一位先生很能喝酒,一次在吃飯時他忽然發現酒櫃中有一瓶品牌為“菊正宗”的日本清酒,便帶著饞酒的人特有的神情問我能不能讓他嚐一點。於是,我便把這瓶“珍藏”著的另一位日本朋友送給我的“菊正宗”獻出來了。他喝著,口中不時發出陶醉般的感歎,然後他就像回到家一樣,然後他流著淚,唱起歌來。仿佛是些民間小調,思鄉的意味很濃。
那晚客人離開後,父親對我說,飯桌上池澤先生他們的歌聲,忽然引他想起一段少年往事。半個世紀前,他是冀中平原上的一個鄉村少年,他們村子附近駐紮著一支日本軍隊,一個小隊吧,二三十人。那些日本兵每天傍晚都要排著隊唱歌,每天唱的都是同一首歌。他們頭戴戰鬥帽,肩荷“三八”式步槍,右手高抬,步伐整齊,狠命踏著腳下的黃土。隨著行進的步伐,黃土在他們腳下飛濺。他們那唱不如說是吼。每天是同一種步伐,每天是同一首歌。久之,父親竟記住了那歌詞、那旋律,但他終歸不解其意。他隻是想,他們那歌一定和那場侵略戰爭有關。他們那歌唱不是娛樂,他們口中的歌兒如同他們頭上的鋼盔、肩上的刺刀、腳上的皮靴,那是他們欺侮中國人的武裝。這供軍隊天天放聲的歌兒不是在鼓動這些軍人侵略別國的士氣又能是什麼呢?久而久之,那遙遠的旋律總像是他心中一個陰影,一個永久的不快。他對我說,剛才他很想打斷飯桌上日本客人的歌聲,問問他們知不知道有這樣一首舊歌,這首歌在殘酷的一九四二年被駐紮在冀中鄉村的一支日本軍隊反複詠唱。半個世紀以來,其實父親一直很想知道他們唱的究竟是些什麼。
我對父親說,為什麼不問問池澤先生。父親說,勢必要引出些尷尬。我們的談話沒有再繼續。
但從那天以後,那首歌在父親腦子裏又“死灰複燃”了,有時他還能哼出兩句。一次——大約是池澤一家回國後,他顯出後悔地說,為什麼我們總想著給別人留麵子呢?當時還不如問了的好。
十年過去了。
今年三月,池澤先生一家又來中國,訪問我的家庭是他們此行一項重要內容。同時,他還要與我商量由他翻譯的我的第二本日文版小說集出版的一些細節。十年光陰,變化最大的是他們的兒子竹葉,眼前的竹葉個子快要超過他父親,是個反應機敏、有禮貌的大小夥子了。麵對一個孩子的成長,你不能不相信時光的流逝。遺憾的是關於中國竹葉什麼記憶也沒有,當年校園裏那廚師的兒子他也想不起來。靠了父母的介紹,他才知道兒時他在中國生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