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穿透歲月的光芒
何立偉
我不知道怎樣評價這本書——《烽火弦歌》。它裏麵記敘了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事,記敘了那些逝去的歲月和歌聲,記敘了那個叫國立十一中的學校和那個叫竹篙塘的地方。關鍵的問題是,這本書記敘了一種與愛國和民族凝聚力有關的情操,一種向上的、堅韌的、火熱的、團結一心而又感人肺腑的情操。
於是這本書顯示出了國家精神的價值,顯示了一個民族“不忘過去”的必要性——並不是隻有前瞻的姿勢才是動人的。
為什麼在山河破碎的艱難歲月,那些知識分子和普通民眾身上會湧現出犧牲自己,同紓國難,在前線,在後方,無不用自己的一切為民族的勝利複興竭盡全力,死而後已的光榮的精神?那樣的風氣,那樣的心力,那樣的舍小家為大家,那樣的萬眾一心。
那是叫人痛苦也叫人激奮的年代。“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這首詩寫照了兵荒馬亂中的民生,但它不能反映同是兵荒馬亂中的竹篙塘的人們。他們在用教育興邦,在不屈不撓地培養國家的元氣和血性。他們是破碎山河中的一片綠色。他們是希望和鍛造希望的人。他們知道,隻要這個民族的元氣在,血性在,文脈在,這個國家是不會滅亡的。永遠不會。什麼叫“臥薪嚐膽”啊!我認識這本書的作者——李漁村和易峴莊夫婦。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剛剛從事文學創作時就認識了他們。那時我是教書匠,他們兩口子也是。而且,他們也在寫小說。我們是經常走動的文友。他們夫妻倆感情很好,琴瑟和諧。我是隻羨鴛鴦不羨仙,羨慕這兩口子的恩愛關懷。
我後來還和李漁村同在長沙市文聯供職。我是文學專幹,他是雜誌編輯。我們常常在一起聊文學。那時候,我們對文學是何等傾情。李漁村的眼睛裏總是燃燒著熱愛的熾火。那溫度灼烤我,並讓我感動。那時,他剛剛步入中年。他家裏時常有文友彙聚。窗子外頭有兩株芭蕉,我們就坐在芭蕉樹的闊大的葉子下喝茶聊天,談論文學和未來。他太太易老師文靜地坐在一旁傾聽,並遞茶送水。她麵帶淺笑,很少插話。現在,白雲蒼狗,夫妻都退休多年了。但他們夫妻經常出去旅行,仍是夫唱婦隨。跑了很多地方,寫了很多書。兩口子如同手指和琴弦,奏出他們心靈的和弦。這多麼難得。他們把對文學的熱愛堅持到了兩鬢飛霜。而且,他們對生活也保持了新鮮和好奇。李漁村收集奇石,易峴莊投身攝影。他們仍然年輕。
那天在飯桌上,我聽易老師唱起了他們在竹篙塘年代唱的歌,她唱“淡淡的三月天”,唱“昨夜我夢江南,梨花白如雪;今夜我夢江南,白骨盈荒野”。我的眼淚都差點流出來了。那在簡單裏起伏的旋律,那明白曉暢的歌詞,把人帶到了烽火遍地的歲月。“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杜鵑花開在小溪旁……”她唱得非常好,準確、婉麗、動人,並且一往情深。
也許這就是她的情結——竹篙塘情結。她生於一九四一年,竹篙塘就是她的出生地。當年,一大批愛國的教育家、教授、海外歸來的抗侮的學者,為了培養民族的脊梁,為了中華文明的薪火不被侵略者的鐵蹄踏滅,曆盡非常,創立了國立十一中。他們辦學十年,遷徙四番,高唱著他們自己編寫的校歌:“殷憂啟聖,多難興邦,八方子弟,萃集一堂……我們責任綦重,年富力強,大家進德修業,期作國家棟梁。中華民族,前途無量;國立十一中,萬丈光芒!”這歌聲飛揚在抗戰的烽火歲月,激蕩了民氣,振拔了精神,鼓動了赤子報國的熱血衷腸。
而當年國立十一中的總務主任易子通先生,正是易峴莊女士的父親。
那段曆史她從小親炙,耳濡目染,難以忘懷。
夫妻二人決定把那段曆史寫下來。這就是這部書的緣起。從二○○三年到二○○六年,他們花了三年的時間,親赴竹篙塘等地考察體驗,翻閱了數百萬字的史料,並對當年辦學的健在的老人進行采訪。這本書當是嘔心瀝血之作。這本書的字裏行間浸透的感情既是個人的,也是民族的。它不是追思,而是發掘,發掘這個民族在當下社會已變得極為稀缺的精、氣、神,發掘我們的民族魂。他們是在做一件有功德的事,以此喚醒麻木的神經。
透過這本書,我們回過頭來“向後看”,會發現一種似乎久遠的灼熱而嚴肅的目光。它盯著我們的後背和脊梁。我們還會活得那麼心安理得嗎?(何之偉,著名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長沙市文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