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淡淡的三月天
正如英語教師蔣光增先生經常在課堂上說的那句話:殘冬過去了,春天還會遠嗎?
殘冬已經過去,四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悄然來臨。
竹篙塘的春天,是從漫山遍坡的紅杜鵑花枝上,是從公路邊枝繁葉茂粉白桐子花上,是從滿田滿壟地毯似的金黃油菜花上,是從不知疲倦日夜吟唱的筒車水輪上,悄悄來臨的。
祖國以她寬厚的胸脯,竹篙塘以她無私的溫情,庇護著來自天南海北的三千師生……清晨五點半鍾,起床號吹過。五分鍾後,各部操場上便會響起練操的口令和腳步聲。隨後,平溪邊,竹林裏,花叢中,到處是朗讀國文和英語的咿咿呀呀讀書聲。早餐後四節課,各教室不時傳來“起立、敬禮、坐下!”的口令聲,教師的講課聲……
午炮響起,撼天動地。各分部食堂午餐正酣。午休時間,學生午睡,到處寂靜如夜。下午上兩節課,三點半鍾開始,勞動的勞動,鍛煉的鍛煉,是全校最活躍最熱鬧的時間。操場上,球賽開始,龍騰虎躍;平溪邊,背柴的,運米的,推穀的(李際閭主任稱之為“全身運動”),挖地種菜的,你追我趕,吆喝喧天。禮堂裏,歌詠隊在練歌,抗戰歌曲的激越旋律在青山綠水間蕩漾;學生劇團的演員們在排演話劇,人間的悲歡離合在再現……
晚飯後一小時是自由活動時間。“開籠放雀”,學生們三五成群出去散步。
少數家境好,尚有接濟的學生,草鞋裏套一雙布襪,舒適暖和多了,是最高享受;多數家境艱難或因戰亂離散與家庭失去聯係的則隻能赤腳穿草鞋,踏冰雪蹬冷水,腳後跟生凍瘡成了“爛桃”,腳趾頭凍成紫紅仔芽薑……
學生們的衣著倒是“豐富多彩”,雜色斑斕。大多是青色黑色農家機織粗布,也有用黃梔子加土靛染的土黃布,有以美國總統羅斯福夫人名義救濟下來的藍色“羅斯福夫人哢嘰布”(這是統一剪裁,各自縫製的套頭大襟衣,又短又肥,沒有吊邊,下擺和袖口向外翻卷,成了裝飾性的滾邊。),有附近駐軍李明灝將軍、王耀武將軍救濟的黃色、灰色舊軍服,還有陰丹士林藍布、白洋布……有的女生別出心裁,將桃紅色被單中間挖洞,改成亦裙亦衫的套頭衫,色彩亮麗且飄逸……學生們散布在竹篙塘的田塍山坡路邊,猶如爛漫的山花開放。
形勢再險惡,生活再清苦,也阻擋不住少男少女的青春活力。男學生們跳呀叫呀,活蹦亂跳走過渡口,到公路上去看熱鬧;女學生們嘰嘰喳喳說笑,相約到山坡上采杜鵑花。“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歌聲響遍山穀。
先生們也出來散步,邊談邊走,學生見先生走來,都退讓路旁,躬身行禮,先生點頭回禮。路上到處是學生,都在行禮,先生點頭點不過來,以致後來有的先生散步,避開學生多的地方,向蓮社後山走……
晚自習號聲響起,猶如山雀歸巢,全校師生又進入緊張的學習和工作。兩張課桌相對一拚,一盞竹桐油燈昏黃的光暈中,四個學生圍成一圈,聚精會神,看書溫課做作業。有部主任和值班教師在窗外巡視。教室裏隻能聽到偶然傳來的沙沙翻書聲。整個校園鴉雀無聲。
有教育家說,看一個學校的好壞,隻要看看這個學校晚自習情形就行了。晚自習上,學校學習空氣的濃厚,學生的發奮自覺,先生的辛勤敬業,都能一目了然。
這話簡單明了,極有道理。
關於國立十一中的晚自習,六十年後,學友中還流傳著“瞎子問路”和“將軍夜訪”的故事。
這天黃昏,全校已上晚自習,一個瞎子左手夾丁字錘敲著小銅鑼,右手持探路棍,在筒車前的公路上踽踽獨行。小銅鑼叮叮,探路棍嗒嗒。他問過路人:“這裏離國立十一中還有多遠?”過路人說他就在國立十一中地界上。瞎子勃然發火:“我走了好遠,沒聽到人聲,幾千人的學校,寂水冷靜?你哄我瞎子,不得好死!”氣嘟嘟往前走,惹得過路人笑個不停。
也是一天黃昏,學生已上晚自習。一位魁梧的將軍,身著軍裝,悄悄走進了竹篙塘。他沒騎馬,也沒坐轎,而是影子般步行著,四個全副武裝的護兵緊隨身旁。
他先到唐祠初中部,遠遠地望一望聚精會神自習的學生們,在男廁所門口站了一會兒。廁所又高又亮,打掃得幹幹淨淨,地上沒有一片紙屑,沒有異味,尿池邊貼有四字告白“上前一步”。
將軍踱到下陽祠女生部,然後轉向渡頭堡過渡。護兵見已天黑,忙亮開手電,他搖搖頭製止了。他決定不驚動任何人。
他們悄然無聲走到上陽祠,從教室窗口可以望見學生們都在專心致誌自習。
有個護兵在前帶路,前麵上了坡道就是蓮社校本部。
將軍忽然停住腳步,問:“不是還有高中部麼?”
護兵答:“是的,在和康小學內。”
將軍揮揮手,示意返回去。一行人下坡,走上碼頭,站在老樟樹下。這是鼇魚嘴渡口。國立十一中建立後,組織學生勞動,修了蓮社到渡口的大路,用石頭駁好了碼頭,設置了渡船。在碼頭兩邊的大樟樹上係上橫江巨纜,渡船扣在纜繩上,兩頭可以牽扯。渡江者站在船上,一隻手輕攀纜繩,渡船便輕輕向彼岸滑行,不一刻鍾便到對岸,師生往來,日夜無阻,鄉親過渡,交口稱便。
“這辦法好,既省人工,又便利過河。這所學校的管理者責任感強,又肯動腦筋,真是難得呀。”將軍跨下渡船,感慨良多。
剛走近高中部教室台階,忽聽到高二班教室中有人大聲講話,且情緒激動。全校自習都鴉雀無聲,怎麼高中部大孩子反倒吵鬧呢?將軍好奇,貼近窗口向裏窺視,看一眼,便笑了。
原來是土夫子李際閭在批評學生。李際閭尖聲尖氣一口巴陵土話:“你個伢崽,隻準點兩根燈芯,霸蠻點三根!點三根燈芯,那不叫點燈,叫打火把!三根燈芯是打火把!曉得不!我要記你的過,開你的缺……”
這個李際閭,在薛嶽行轅是見過的。隻見他一臉嚴肅,兩眼瞪得溜圓,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被他批評的學生滿臉羞愧,囁嚅道:“今晚做代數習題,燈不亮怕出錯,所以多拿了一根燈芯。下次再不犯了……”學生大概十八九歲了,是大個子,站著高出他一個頭。
李際閭不依不饒:“下次?三根燈芯打火把,還有下次?全校兩千學生,五百盞燈,都點三根燈芯,算算看,要燒好多油?”
學校的桐油燈,結構也頗為別致,堪稱民俗工藝品,若是留到現在,肯定是收藏家們眼中的珍品。三寸高飯碗粗細的一截青綠色楠竹筒,上安一張弓形竹絆,手提方便。絆下置陶製(後來是鐵製)黑色燈盞。盞中上滿金黃色桐油,油中浸兩根通草燈芯,燈芯邊還有一根小竹棍“剔燈撥”。用洋火點燃燈芯,吱吱聲中便升起兩股淡黑色輕煙,發出青黃色光亮。四個學生便各據一方,埋首在昏黃的圓形光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