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馬樁(1 / 2)

拴馬樁

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西安人熱衷收藏田園文物。我先是在省群眾藝術館的院子裏看到了一大堆拴馬石樁,再是見在碑林博物館內的通道兩旁栽豎了那麼長的兩排拴馬石樁,後就是又在西北大學的操場角見到了數百根拴馬石樁。拴馬石樁原本是農村人家尋常物件,如石磨石碾一樣,突然間被視為藝術珍品,從潼關到寶雞,八百裏的關中平原上對拴馬石樁的搶收極度瘋狂。據說有人在城南辟了數百畝地做園子,專門擺列拴馬石樁,而我現居住的西安美術學院裏更是上萬件的石雕擺得到處都是,除了石鼓,石柱礎,石獅,石羊,石馬,石門梁,石門墩,石滾,石槽外,最多的還是拴馬石樁。這些拴馬石樁有半人高的,有一人半高的,有雙手可以合圍的,有四隻手也圍不住的,都是四棱,青石,手撫摸久了就起膩發黑生亮。而栓韁繩的頂部一律雕有人或動物的形象,動物多為獅為猴,人物則千奇百怪或嘻或怒或嗔或憨,生動傳神。我每天早晨起來,固定的功課就是去這些石雕前靜然默思,我覺得,這些千百年來的老石頭一定是有了靈性的,它們曾經為過去的人所用,為過去的人平安和吉祥在建造時有其儀式,在建造過程中又於開關、就位上有其講究,甚至設置了咒語,那麼,它們必然會對我的身心有益。

任何文物的收藏,活躍著的,似乎都是一些個人行為,其實最後皆為國家、社會所有,它之所以是文物,是輾轉了無數人的手,與其說人在收藏著它們,不如說它們在輪換著收藏著人。上個世紀之初,於右任和張鈁憑借了他們的權勢和智慧,大量收藏過關中的墓碑,他們當時有過協定,唐以前的歸於右任,唐以後的歸張鈁,近百年過去了,於右任收藏的墓碑都豎在了碑林博物館,而張鈁將那些墓碑運回河南老家,現在也成了“千唐誌齋”博物館。於右任和張鈁是書法家,他們隻收藏有文字的墓碑,後來又有了個美術教育家王子雲,他好繪畫,好雕塑,就風餐露宿踏遍了關中,訪尋和考察了關中的石雕,寫成報告並帶回大量的實物拓片。但是,於右任、張鈁和王子雲並沒有注意到拴馬石樁之類,可能那時關中的石刻石雕太多了,戰亂年間,他們關注的是那些麵臨毀壞的官家的、寺院的、帝王陵墓上的東西,拴馬石樁之類太民間了,還沒有也來不及進入他們的視野。地麵上的文物是一茬一茬地被挑選著,這如同街頭上的賣杏,顧客挑到完也賣到完,待到這些拴馬石樁之類的東西最後被收集到,才發現這些民間的物件其藝術價值並不比已收集了的那些官家的寺院的陵墓上的東西低。西安是世界性的旅遊城市,可大多的遊客隻是跟著導遊去法門寺去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在那如蟻的人窩裏擁擠,流汗,將大把的錢扔出去。他們哪裏知道騎一輛單車到一些單位和人家去觀賞更有玩味的拴馬石樁一類的石雕呢?我慶幸我新居到了西安美術學院,抬頭低眼就能看到這些寶貝,別人都在“羊肉泡饃”館裏吃西安的正餐的時候,我坐在家裏品嚐著“肉夾饃”小吃的滋味。

我在西安美術學院的拴馬石樁林中,每一次都在重複著一個感歎:這麼多的拴馬石樁呀!於是又想,有多少拴馬石樁就該有多少匹馬的,那麼,在古時,關中平原上有多少馬呀,這些馬是從什麼時候起消失了呢?現在往關中平原上走走,再也見不到一匹馬了,連馬的附庸騾,驢,甚至牛的糞便也難得一見。

有這樣一個故事,說有人學會了降龍的本領,但他學會了降龍本領的時候世上卻沒有龍。如今,馬留給我們的是拴馬的石樁,這如同我們種下麥子卻收到了麥草。好多東西我們都丟失了,不,是好多東西都拋棄了我們,虎不再從我們,鷹不再從我們,連狼也不來,伴隨我們的隻是蠢笨的豬,諂媚的狗,再就是蒼蠅蚊子和老鼠。西安的旅遊點上,到處出售的是布做虎,我去拜訪過一位鑿刻了一輩子石獅的老石匠,他鑿刻的獅子遠近聞名,但他去公園的鐵籠裏看了一回活獅,他對我說:那不像獅子。人類已從強健淪落到了孱弱,過去我們祖先司空見慣並且共生同處的動物現在隻能成為我們新的圖騰藝術品。我們在欣賞這些藝術品的時候,更多地品嚐到了我們人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