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德寶就住在了吳小姐的房子裏。德寶第一次和她有了故事。德寶和她完事很快,幾乎來不及有什麼體會就消乏了。德寶想,這可能是太久沒有做愛的緣故罷,看見吳小姐連情緒都沒調動起來,德寶想起她的騾子理論,邊穿褲衩邊道歉。吳小姐裸身躺在那裏說,你急什麼呢,今晚又不走,急什麼呢!德寶說,我怕有人敲你的門。吳小姐說,誰敲門都不開。
德寶還是穿戴整齊,連襪子也穿上了,坐在床邊剝柚子吃。吳小姐在身上覆了一條毛巾被,一副好沒意思的樣子。過了一會,她問他最近有沒有人去香港,帶一隻隨身聽CD機,另外,有一種香港出的健美褲,本港台做過廣告,很好的,也帶兩條來。德寶說,去香港有常證的人多,很方便的。德寶問,健美褲是穿在外麵還是穿在裏麵的?吳小姐說,當然是穿在裏麵的。德寶說,穿在裏麵的健美給誰看?吳小姐說,穿這個褲子是為了減肥,將肚腩和臀部勒緊,並不是穿給人看的。德寶就嗤了一聲,相信這種東西!大人穿小孩的褲子,不就把屁股什麼的都勒緊了。我要發明一種彈簧褲,保證效果更好,老少鹹宜。吳小姐說,你就是說在嘴上。德寶說,我是想開發減肥產品。現在什麼錢都難掙,隻有女人的錢口袋和小孩的錢口袋還捂得比較鬆。接著,兩人就聊了一陣市場上的各種減肥用品。吳小姐說,如果有點超前意識,就連同男人減肥的產品一起開發,肯定好賺錢。德寶問,女人喜歡男人胖還是瘦。她說,不胖不瘦。他問,如果隻有胖與瘦的選擇呢?她說,那個人看法不同。他堅持問,你呢?她盯了他一眼,把毛巾被一直拉到脖子下,腿一伸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
你好會說話!他說著就又撲了上去。
這次他堅持了很久。她輕聲而均衡地呻吟著,這使他總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德寶屬於這種男人,可以連續幾天、一天幾次地做愛,也可以長久將性事擱置。這完全取決於心情與對象。有一個很長時期,他與妻子黎春芬的夫妻生活平淡如水,到後來,性生活全然成了一種負擔,一道可有可無的儀式。隻是一次短暫的外遇重新燃起他的性之激情,他才發現,丟失掉的東西是多麼美好。他雖然為這次短暫的外遇自疚自責,卻又因為發現自己的男子漢氣魄並沒有被灰頹的生活磨蝕掉私心竊喜。但他還是為自己的外遇,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他妻子得知他的婚外情以後,很快就與他分居,不久,就與電視台的《談天說地》的主持人蕭海戀上了。
蕭海是個未婚男子,極有風致。無論年齡、職業、風度氣質,黎春芬都不能與他匹配。德寶認為他倆的戀愛是瞎胡鬧,是黎春芬的剃頭挑子一頭熱,完全是出於泄私憤、圖報複。德寶寬宏大量,任憑妻子出一口鳥氣再說。誰料妻子這口鳥氣出個沒完沒了,分居兩個月後提出協議離婚。德寶這才覺得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德寶在一家咖啡屋被黎春芬約見,蕭海也同來了。兩月不見,黎春芬青春煥發,成熟中蕩漾出一縷朝氣。德寶不由在心裏說,她這模樣,打扮一下,還是能夠迷惑一些小男人的。小男人麼,都想讓愛人兼備姐姐或母親的角色。德寶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然這樣,我讓路了。不過,蕭海你是不是在醫院割盲腸或者割包皮被她勾上了?我丟個老婆也該丟個明白呀。
蕭海端坐在那裏,一件沙灘色的羊絨襯衫,一條殷紫的領帶。領帶結係得太緊,脖子便有些發僵。蕭海略有窘色地看著黎春芬。黎春芬呷了一口咖啡說,這可能不需要向你說明白,就如你勾引一個電影公司的小姑娘,我根本對你們的細節不感興趣一樣。德寶說,這還是不一樣,我勾引她,你並沒有失去我;你勾引他或者他勾引你,結果是我失去你了,怎麼一樣呢?!
蕭海說,我看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很和諧的開頭,不要弄出一個尷尬的結尾來。關鍵的,我們都要有一個寬闊的胸懷才好。
德寶心裏說,我們倆的位置如果調個個兒,看你他媽的胸懷還寬闊不寬闊!
蕭海說,我會補償你的,而且,黎春芬可以淨身出戶。
蕭海說話像他形象一樣瀟灑,他捏著那顆殷紫的領帶結,深沉的目光看得德寶又氣又驚顫。換句話說,如果他是局外人,黎春芬乃身外之物,他也會為這麼俊秀的男人喝彩的。偏偏是與你同床共枕數載的女人被他橫刀奪愛,不,一定是她主動做了他的犧牲。憑蕭海的知識相貌職業等等,還有未婚條件,必定能找到比黎春芬強得多的小姑娘,可是他偏偏也愛上了她。
淨身出戶四個字給了德寶一幅十分刺激的圖畫感,他有些眩暈,乃至呼吸也有些困難,他想自己一定臉紅了,這真叫人尷尬。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說起來輕鬆,真正實踐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
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德寶說,如果我把黎……黎小姐讓給你,難道是為了補償嗎?淨身出戶,你以為是從傳染病房出來!
蕭海說,當然,不是。但是,感情的東西雖然……有時候也需要或者,可以從物質的角度來取得些許平衡。
是不是譯製片廠看中你了,德寶啜了一口咖啡說,滿嘴的翻譯語言!他一口吃,德寶的心情就驟然鬆弛了。
蕭海眼簾一垂說,你們還有一個女兒……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德寶打斷道,這你們不用操心,我會把她照顧好的。
黎春芬說,她現在在婆婆家挺好的,婆婆原本是老師,八○年又給姑姑頂了職,都是教子有方的。唉,你記住,媽一直想買一本錢鍾書編選的《宋詩選注》,我留心很久了一直沒遇到。
德寶別有意味地說,今兒總算遇到了。
黎春芬一撇嘴道,剛才還說他教子有方呢,別讓琳琳將來也像你這麼刻薄。
德寶一笑,她刻薄點,免得將來像她爸這般沒用,受人欺負。
黎春芬說,德寶,我倆話可得說清楚,是誰先欺負誰了。
德寶說,就算我先欺負了你,你報複得也太快了點,而且一點後路也不給。
黎春芬不知怎的,眼圈就一紅,說,是我自己不給自己留後路的。
蕭海在她手背上輕輕撫了一下,極柔地說,琳琳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我們都要愛惜她。又對德寶說,我會給她創造一些經濟條件的。
黎春芬這時的眼睫一彈,似在挑戰德寶,你行嗎?
德寶說,還是別做這麼多空頭許諾,行啵?愛不愛,看行動。
蕭海起身道,今天就談到這裏吧。
他朝德寶略一點頭,就溫情地看了黎春芬一眼。黎春芬跟德寶說了聲,我們走了。一前一後地離座而去。
德寶說,走吧走吧,怎麼弄得像板門店南北朝鮮談判似的呢。他腳一伸,椅子朝後一仰叫小姐,小姐端著本子過來了,問,先生買單?
德寶說,還早呢,再來一杯咖啡,要剛燒開的。他把一點剩咖啡倒在黎春芬的杯子裏,那隻杯子原來就是滿的,咖啡很快溢出來了,咖啡色染在白桌布上。別人裝滿了,你就裝不進去了。一時間他的心裏充滿了悲涼。
後來他回憶起來,跟老秦說,男人在那一刻,再是堅強也脆弱。
老秦說,那說明你,即使跟別的女人做過愛,骨子裏頭還是始終沒離開家。
德寶返回南昌的時候,天正下雨,波音飛機在空中顛簸得很厲害。播音員不斷地提醒乘客係好安全帶,不要上廁所。借他雜誌的女孩正巧與他鄰座。這個女孩子在飛機起飛前後,不斷地找他說話,而且說,這麼好的地方,可惜是別人的城市。德寶說,既然你的男朋友在這裏,怎麼講是別人的城市呢?她就笑了,一臉燦爛。德寶想,可能她在未婚前一直有憂慮呢。本想問問她的男友情況,還是知趣地選擇了沉默。
女孩在飛機第一次顛簸時就開始緊張,飛機陡然下降的時候,她幾乎驚叫起來,趕緊握住嘴。隨後就吐了。空姐過來了,提示她用好清潔袋。德寶遞給她一袋餐巾紙,她也顧不得道謝。
這分明是太緊張了。德寶說,你轉移一下注意力,給你講個笑話怎麼樣?
她點點頭,不好意思地揩著嘴角一線涎。
他說,一個母親看見四歲的兒子進屋來,挺神氣地讓媽媽看他手裏的一條毛毛蟲,那條綠色的毛毛蟲蠕動著,看得媽媽全身起雞皮疙瘩,身子都軟了。但是,她又不能讓兒子感覺出她是害怕,就故意做出輕鬆的口氣說,快把它弄到外麵去吧,它媽媽一定在到處找寶寶呢,就像平時媽媽找寶寶一樣,急死了。兒子聽這麼一說就出去了。媽媽剛鬆了一口氣,可誰知淘氣的兒子又回來了,手裏托著兩條毛毛蟲,歡呼道,媽媽,我把寶寶媽媽也接回來了!他媽媽立刻暈過去了。
女孩笑了起來,臉色依然蒼白。直到飛機平穩了,空姐送來了飲料,女孩邊飲邊說,一看你就是個挺逗的人,想必你出外旅行的時候,經常給人家說笑話吧。
德寶說,那也要看對象。
旅途中碰到你這樣的人,很開心的。姑娘徹底恢複過來,臉上也有了紅暈。她神采飛揚地說,我想,我們都不必互通姓名,看看下次還能不能偶遇。飛機落地以後,慢慢降速,姑娘興奮地看著窗外。德寶說,下次再見,我就不放你走了。姑娘說,行啊,你怕我不敢吃你的飯呀。德寶說,到底是見過場麵的,什麼樣的飯都敢吃。
德寶到鐵路二村母親家看琳琳。
父親九三年中風去世以後,母親就獨處。父親生前與母親感情很好,父親去世對母親打擊很大,母親的頭發一下子就全白了,記憶與反應也遲鈍了許多。德寶曾想,現今,像父母親這樣的情感恐怕越來越少了,尤其在特區聽多了婚變的故事,更覺得時移勢易,今非昔比。
德寶進門的時候,母親正在廚房裏醃豆角。母親很會做醃菜,幾壇醃菜可以從頭年吃到二年。她曬製白辣椒也是一絕,德寶在電話裏說,家中的醃臘製品比深圳的湘菜館強多了,母親就做得更多更頻。聽見兒子熟悉的一聲嗨,母親花白的頭顱有些吃力地扭轉來,然後,雙手扶膝,慢慢站起。母親給他泡了一杯枸杞茶,問他哪趟車回來的,沒等他回答,就告訴他,琳琳期中考試不錯,數學97,語文89。德寶問,外語呢?母親說,外語85。德寶說,還可以。不過外語一定要學好的。母親說,外語錯在選擇題上,她就是粗心,寫完了不檢查,等到交卷的時候,才發現還有一題漏做了。平時不十分用功,考試前還在打乒乓,踢踺子。也不能抓太緊。我教書的時候,就強調課堂四十五分鍾,從不拖堂。四十五分鍾消化了,課後不要布置什麼作業。
母親那時候是年年的優秀教師,她很懷念過去的日子。她的頭微微顫著,一雙手綿軟而白,但顯然多了不少老年斑。德寶問過血脂、膽固醇,這是她的老毛病了。從包裏拿出兩瓶藥來,全是英文,這是在免稅商店買的,舒心牌美國阿拉斯加深海魚油。劉燦告訴他,這魚油對高血脂、腦血栓之類的心腦血管疾病有用,他就記住了,回來前到國貿用港幣買了兩瓶。母親問,魚油是不是就是魚肝油?德寶說,不是。魚肝油是從魚的肝髒裏提煉出來的,魚油不是,它的主要成分是EPA和DHA,號稱血管的清道夫。母親就說,那你吃,你的血液粘度不是也高嗎?我近來在吃銀杏葉片泡水,人家從廬山給我撿了好多來。德寶把藥放在桌上,說,銀杏葉片也是好東西,你看廬山的銀杏樹,都六七百年的老壽星了吧!母親說,我要活那麼久做什麼,勾勾爬爬的人家不嫌,自己都嫌。
中午,琳琳放學回來,一進門就脆脆地叫,爸爸!我知道你回來了。
德寶給她掏出一大包各種各樣的公仔,醜動物。琳琳大樂,一隻一隻、高高低低地撳在牆上。琳琳說,媽媽也給我買了一盒小偶人。從抽屜裏翻出來給他看。
德寶感覺,他與黎春芬分手,並沒有給琳琳帶來什麼精神創傷,這是他最感寬慰的。琳琳一個勁地給他講學校的事情,同學的,還有老師的。她說,她們教外語的老師是個小矮子,普通話很差,同學常常聽偏。同學講,連中國話都講不好,還講什麼ENGLISH呀!有個同學上曆史課看一本《腦筋急轉彎》,老師沒收了念了一篇:問,嶽飛為什麼怒發衝冠。答,打了很多摩絲。曆史老師氣得要死,說這樣急轉彎,要把腦子轉到哪裏去……琳琳邊說邊笑,直到捂著肚子直不起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