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近事如麻
梅德寶接到張小兵的電話的時候,正在與會計商量怎麼應付稅務部門的大檢查。德寶說,下午行不行?我正好也要找你呢。
小兵說,你現在來吧,小妹在欺負我呢。
德寶說,你少到外麵沾腥行不行呢?家裏有這麼一個美人胚子,你還不夠。德寶聽出了小兵的無奈。
小兵說,你過來,一起吃中飯,到振興路的客家菜館。
德寶問一共幾個人。小兵說,你以為我開新聞發布會呀,家庭矛盾,好邀那麼多人。不過,你如果想邀黃子屏或者胡顰顰,都可以。女人和女人,容易溝通。丟電話前嘀咕了一句,深圳的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有那麼多的性別仇恨。
德寶放電話以後,想到有個女人去勸勸女人也好,黃子屏到廣州辦事未歸,他呼胡顰顰,問她中午有沒有人請飯。顰顰說,等你呢。德寶告訴她在客家菜館,小兵夫婦做東。顰顰說,中午,做什麼東呀,肯定有什麼事情找你的。
放下電話以後,德寶想,顰顰凡事來得敏感,率直,這點與黃子屏不同。子屏搞了一陣公司就顯出老練,大智若愚的樣子。
德寶幾乎是與顰顰同時到達菜館的。顰顰一頂花邊軟織太陽帽,一款無邊太陽鏡,米色長裙一直拖到腳跟,牽起裙擺欲上樓。德寶跟上來說,跟著這樣的姑娘就想上前出點力,又無處下手。
顰顰回頭說,想出力不在口頭上,開車來接呀。
德寶說,本來是想來接的,又害怕看你和別人吻別。
顰顰說,像你呀!問,子屏怎麼沒來?
德寶告訴她,子屏到廣州去了,要晚上回來。顰顰叮囑,子屏做事很認真的,要照顧點她,聽說,一個來不久的詹小姐很厲害的。
德寶來不及答話,已經來到人聲鼎沸的二樓。已見小兵在臨街的窗前招手。德寶問,怎麼你一個人,許小妹呢?
小兵說,她臨走又覺頭痛,想休息一下。
德寶說,你也不能晚上老不讓人家睡覺呀。工作上是董事長壓總經理,生活上就要反一反,讓總經理翻翻身。這就有點像我們鍛煉身體,搞點退步走和倒立,一樣的。
顰顰哧哧笑。
張小兵的富友投資公司是家夫妻店,張小兵任董事長,許小妹當總經理。雙方的親戚有一部分股份,比如徐小妹的舅舅是內地一個市的副市長,他並不投入,但可以享受百分之八的幹股,若有好項目牽過來還可以單獨利潤分成。張小兵說,出點子,搞策劃,小妹不如他,實施策劃,搞關係,小兵不如她。所以他們是黃金搭檔。黃金搭檔也有很矛盾的時候。許小妹說他幹權太多,總經理既然分管經營,董事長不宜大小事情都插手。張小兵說,因為沒有監事會,也基本沒有股東大會,董事長應該成為總經理的權力製衡者,就像單位需要一個書記製衡廠長一樣。沒有製約的權力就會產生腐敗,張小兵鄭重其事告訴小妹。
小妹說,本公司自成立以來,總經理兢兢業業、勞心勞力、精打細算,聚沙成塔;倒是董事長,常常長泡酒店,泡雞店,洗桑拿,玩高爾夫,上葡京賭場。一個是開源的,一個是放水的,你講哪一個會產生腐敗。
小兵說,你以為我陪客人泡酒店、洗桑拿不是開源?你以為我不累?泡酒店,胃口累,泡球場,胳膊累,泡賭場,腦子累。
小妹毫不客氣地說,還有泡雞店,XX累,是不是?!
小兵說,沒有,沒有,不要這麼不相信你的老公。
小妹說,在這裏呆過的男人,就像在賈府呆過一樣,我沒法相信。小妹常常把一些關於艾滋病的報道、照片,國內外的,全收集回家,放在小兵的床頭。
小兵說,小妹做政治工作是一把好手,兵不血刃而屈人之兵。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德寶感覺富友公司這樣靠出點子,做項目,借雞生蛋的發展方式,對他這樣到深圳來得稍晚的人很有啟發意義。況且,小兵夫婦都很信任他,家長裏短,甚至夫妻床頭話都不瞞他,所以一段時間以來,倒是跟他們有比較多的接觸。德寶由路橋公司轉而搞文化傳播公司,也是小兵啟發的結果。小兵說,搞路橋實中虛,在理論上,路橋永遠要修建,也就永遠有活於,但實際上搞建築是勝者通吃,小公司永遠隻能拾人餘唾。文化公司就不同了,文化公司是虛中實,外切麵積大,可以無限擴張。更主要的,他覺得德寶腦子靈,有文化品位,適合做文化產業。
搞了一段時間的路橋,其實就拉到一些單位門前門後的路麵修建,最長的也就兩公裏,稍像樣點的還是廣深路與珠江三角洲的幾棟公廁。在本單位的畫冊上印幾棟漂亮的公廁以標明業績,德寶還是覺得難以示人。那天,總經理秦始明拿著德寶送去的畫冊,哈哈一一笑扔在大班台上說,行啊,我跟國際經濟技術合作公司的何老板挺熟,他們在拓展非洲勞務技術市場,看他們能不能在非洲找幾個廁所給你們建一建。
秦始明的調侃與漫不經心頓時就令德寶明白了自己的路橋公司在聯利化工總公司中的地位。他感覺到路橋公司的難以為繼。
當他成立紅樹林文化傳播公司的時候,就不希望像以前的路橋公司那樣直屬聯利總公司,而隻想讓它掛名托管。秦始明略一猶豫,就同意了他的要求。秦問,明主近君子而遠小人,你是君子,卻想遠離我,是不是我乃庸主昏君?
德寶說,非也。跟你太緊,使我想起在大學的時候,我一直跟一個女學生會主席學舞,她舞步太嫻熟了,不管是迪斯科、快三慢四,還是國標,都跳得令人眩目。我是以教她書法換得她時時帶我跳舞的。自然總是她主動。後來我發現了一個要命的問題,一跟別的女人跳舞我就手足無措,時時在被動等待,於是我堅決不再跟學生會主席跳了。
秦始明還沒聽完,就哈哈大笑道,你這般恭維朕,令朕好生高興!
秦始明說德寶是想置之死地而後生,所以象征性收些管理費,甚至同意擔保給他貸款。德寶心下感激,覺得在特區能碰到一個願意扶持自己的朋友,真是幸運。如果說秦始明給他的幫助是物質的,則張小兵夫婦給他的幫助是精神的,給點子給啟發更多。但是,精神可以變物質呀,紅樹林開張以後的第一宗業務就與小兵的點撥分不開。
由深圳延伸至全國,各行各業的企業都在開展通過國際質量認證的活動,所謂IS09000至9004。八十年代以前,中國是學日本搞全麵質量管理,是所謂QC。九十年代以來,質量體係向歐美看齊,人稱是一場管理領域的革命,企業隻要拿到國際質量認證體係的認證書,產品就等於拿到了免檢合格證。譬如浮法玻璃廠,打入澳洲,市場份額占得很大,也盡早地拿到了認證書,不然就難乎為繼。新加坡規定,凡在境外訂購六十萬美元以上商品,其生產廠家必須是獲得國際質量認證的。小兵覺得,搞文化傳播的,可以在這裏做點文章。
德寶苦思冥想了幾天,覺得可以搞一個觀摩用專題片,錄像帶與VCD同時發行,內容就是挑選一些有代表性的國際質量認證工作做得好的企業,將其經驗錄像並分解與講解。子屏建議,所挑單位以深圳為主,畢竟深圳搞這方麵的工作早,現成經驗多,但是又不要局限在深圳,北京、上海、杭州、廣州等地都可以挑一些。德寶采納了她的建議。做這種專題片,沒想兩頭可賺,一是被采訪企業可以賺點錢;二是銷售賺錢。
設想歸設想,操作起來卻不那麼順利,一是這些企業提防心很重,並不十分樂意將自己通過認證的過程全部公諸於眾;二是紅樹林出麵做片子,沒有權威性,企業對任何廣告行為天然就持抵觸態度。
秦始明提醒德寶,你是來深圳晚點,你不知道,深圳的媒體多如牛毛,本市的不說,中央的,香港的,還有廣東省的,就是搞報刊管理的,也未必數得過來,像篦子篦了多少遍。單位想做的廣告,比如售樓召租,開業典禮、誠聘待聘等等,他開後門都要早見報;他不想做的,千難萬難。你這個片子又不在中央電視台或者本地電視黃金時間播出,人家怎麼會有興趣呢!
有一個好點子,還得揪住一個好媒體,倚靠一個權威單位。專題片的本子送到市電視台,若是市台能播,到企業拉單就好說得多。可是市電視台對本子很不滿意,說太像廣告了,充其量也隻是一個教學參考片。一個主任記者提醒梅德寶,弄成一個類似《河殤》那樣的政論片,什麼道瓊斯指數、恒生指數,以及第三次、第四次工業浪潮什麼的往裏加,那才可能上電視台。德寶如醍醐灌頂,就要著手重擬提綱,又有人告訴他,別指望上電視了,這樣的片子一兩年前就有人搞過,是市技術監督局所屬質量認證處搞的,題為《跨世紀的挑戰》,你看看,聽標題就有氣勢。
從電視台回來,一熱一冷,回來乘的空調大巴,冷氣開得太足,剛汗濕了T恤的德寶在車上冷得一張臉鐵青,躺在床上鼻塞頭沉,昏昏睡去。
待得聽到動靜醒來,已經睡了好幾個時辰了。天色向晚,一縷落日餘暉從窗欞透進來,顯得輕靈而空渺。嫋嫋地飄來甜香的氣息,子屏穿一條湖藍的軟緞褲裙在廚間熬薑湯呢。這是一個套間,有三室兩廳。德寶占了一間,子屏與公司另外一個女員工小詹各占一間,隻不過,常住的隻有德寶一人,因為子屏常到顰顰那去,小詹也常到她親戚家去。特別是小詹與子屏鬧別扭以後,兩人就更回避在一個廳裏見麵。德寶的房門鑰匙有一套在子屏手裏,為的是她能不時進來搞衛生,洗洗涮涮。或就因為子屏與老板貼近,小詹不舒服,有事沒事地尋釁跟子屏過不去。子屏到底涵養高,常常隱忍不發。
子屏端了薑湯過來說,一個項目不好做,再換其他項目也一樣。在深圳這段時間我感覺,事情難做,但是,機會也多。
紅糖薑湯上飄著幾根蔥白。德寶坐起身,呷了兩口說,這麼熱的天,吃得薑湯?
子屏說,我進來以後,看你臉色發白,呼吸聲也不對,猜想是暑濕中夾了寒氣,走到哪裏都是冷氣,忽冷忽熱的,你又不喜歡帶上西裝,就去買了紅糖與蔥,薑倒是現成的。要發散一一下才好。
德寶聽她的,就又呷了幾口,躺下去看著她,說,有時候感覺心比身還累。
子屏看他一眼,轉過臉去說,你有時候是操心太重了。
德寶說,我這人性子急,想到了什麼事情,就不能過夜的。
子屏說,性子太急了,好事情有時候也會辦糟的。
德寶說,所以我要把你拉到身邊來,你的性子倒是可以跟我綜合的。說著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默了片刻,子屏把手抽出來,探了一下他的額頭,說,不發燒就沒事。我也是有脾氣的,隻是常常忍住罷了。
德寶怕她提起小詹,就把話題岔開說,我總覺得IS09000,還是不能善罷甘休的。子屏建議再找小兵聊一聊,他來深圳早,思路開闊,點子也多。於是當晚,他倆就在鹽田港食街做東吃海鮮,請來小兵夫婦。
許小妹說,比利時船級社有個在深圳新注冊的國際質量認證機構,可以聯合做點事情。德寶問,怎麼好跟比利時人打交道?小妹笑了,說這是一個華裔,她跟他有一麵之交。德寶說,行,到時候,事情做妥了,有你們一份的。小兵一擺手說,好朋友暫時不談利益分配。
在小兵夫婦的幫助下,德寶的工作做得比較順利,國際質量認證的教學帶、碟,在廣東以及內地銷售都不錯。德寶怕有盜版,聘了十來個業務員搞發行,又在各大城市聘請代理發行,半年之內,銷售額超過百萬。不過,資金回籠慢了一些,但是德寶有信心,因為,這些購買帶子、碟子的單位都是一些大中型企業以及事業單位,當不會賴一筆小賬。事實上,還有一些單位希望結合教學帶,請專家來搞幾場講演,以期加深認識。
聘專家講學可以策劃成另外一個活動,這個活動德寶留了一點心眼,沒有跟小兵提及,因為銷售部分已經考慮到必須給富友公司的提成。
客家菜館吃畢中飯,小兵搶著付了鈔,說,既然是我叫你來吃飯,當然不能讓你買單。德寶說,小錢你不讓我買,大錢我又付不出。小兵說,好你個小子,吃了還不領情,還說是小錢。德寶說,相對而言,相對而言。小兵說,你別裝窮,一個IS09000就撐得你胃脹。
德寶心想,小兵這話,已經流露出對IS09000分潤的看重了。德寶表示,今晚在明珠樓請客,請小兵小妹賞臉。
小兵略一猶豫說,她生我的氣呢,還是上我家吧,我們買來菜,你派人來做就是。胡顰顰做菜怎麼樣?
顰顰說,我做的菜隻有自己的胃口認賬,還是叫我小姨子屏來吧。
德寶說,連菜帶人我們一起來,你家裏騰出地方來就是。
下午將一應雜事剛處理完,就到了下班時間。子屏四點半就從廣州趕回來了,她怕公路塞車,乘火車回來的。她說,有深圳和珠海對比著,廣州的塞車與汙染真是叫人驚心動魄,不是辦事,她一刻都不想呆的。子屏上洗手間的時候,小詹到德寶這邊來問,晚上她回不回去住?說著朝衛生問那邊努努嘴。
說小詹,大概也有四十出頭了。隻不過她對自己的年齡從沒個定說,名冊上填的是三十六,在公司裏,三十四也說過,三十八也說過,財務經理聽她拿薪的時候發牢騷說,我都四十四了,公司裏比誰的年紀都大,工資袋就癟癟的大不起來!
小詹額上皺紋都有層次了,偏喜歡化濃妝,眼角吊出兩撇烏青的鳥翅,嘴唇塗得血紅,永遠不敢抿起,便厚厚地翻翹起來,像是從中割了一刀,沒法愈合的創傷。兩個年輕的文員每天見她拎一隻坤包來上班,那份紮眼的穿著打扮,就轉過臉去偷笑。
德寶把文件盒夾緊收牢,說,我也不知道她回不回去住,就像我不知道你回不回去住一樣。你為什麼就不能問問她呢?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發展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你和黃子屏,不應該有什麼利害衝突吧。
小詹坐到德寶對麵的轉椅上,左右看看,兩個文員就知趣地出去了。
小詹說,梅總,不是我和她過不去,是她和我過不去。我是從小就學了一點相麵的,你看她額頭是突出的,兩腮幫子一邊大,一邊小,這不是一個福相呢。
德寶說,你看我是不是一個福相?
小詹來情緒了,端坐著,要他伸出雙手,看了看,又在臉上瞅了片刻,說,梅總這相,在十四歲以前有過兩次大難,十四歲以後就一路大順,有貴人相助;到六十三歲的時候是個坎子,不過不要緊,這時候你身邊有一個女人氣運很大,她在你身邊,逢凶化吉,遍地生財。
德寶說,你應該想辦法叫這一天早點來,踩一腳狗屎都能變黃金。
小詹說,你一定要找一個好女人。女人找壞了,這一個坎子就邁不過去了。
子屏早已過來了,在窗邊一鬆綁,嘩啦一聲,窗簾落下來,屋裏晦暗若夜。
小詹沉了臉,哼了一聲,吊在旋椅上的腿探了兩下,悻悻而下,走了。
子屏過來說,有本事把自己的命算準了!
德寶說,她是這樣一個人,你何必同她一般見識。
子屏說,她不配我睬她,不是說過兩個月她就走嗎?
德寶說,秦老板還沒發話呢,反正又沒拿我們的工資,呆就呆吧。
小詹是聯利在華北油田一個客戶的妻室,老公不喜歡她,又覺得無可奈何,說她神經兮兮的,好吵人,讓秦始明給她在深圳安排一個工作。做不做事,給不給工資都無所謂,男方每月會暗裏寄錢過來,讓聯利公司以工資的名義發給她。秦始明覺得這是舉手之勞的事情,就爽快答應了。小詹到聯利化工以後,在下麵兩個公司都呆過,要麼找員工吵架,要麼頻頻給經理出主意,弄得下屬公司雞飛狗跳不勝其煩。說她更年期綜合症的有,說她神經病的也有,隻要她不來公司多事,情願送她一份待遇都行。秦始明叫德寶幫幫忙,幫他消化一下。秦始明說,你的公司是文化公司,她恐怕插不上嘴的。殊不知,隻有初中文憑的小詹來了以後,照樣有那麼多不著邊際的主意,比如深圳的地鐵還未實施,她就主張紅樹林要千方百計去做地鐵廣告的總代理。又比如她覺得紅樹林光搞文化事業還不行,還應該跟她老公商量一下,做油品。
小詹性喜抬杠,認死理。你說不行的事情,她偏說行。德寶隻好順其自然,常常在耐心地聽完她的建議之後,給她以表揚,事後就委派她去操辦。有什麼事情她能操辦得成呢?好在她主意繁殖得快,一件操辦不成,又來了一件,所以紅樹林公司最忙的人似乎就是小詹,盡管幾個月過去,她什麼事情也沒做成。
要命的是,她精力旺盛,除了整日做無用功,到任何一個地方,她都要很快培養一個對立麵,她說這樣就能保持警惕,警惕的結果就是青春常在。因為人整天處在一種戒備狀態,腦子就不遲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