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傾訴如歌
小詹的老公賈立正來深圳的時候,聯利老總秦始明正苦惱於上麵要來人清賬。秦始明說,倒不是個人賬目不清,吃了多少油水,而是怕內囊翻出來,不像外麵傳聞的公司業績那麼漂亮,領導會吃一驚。
盡管秦始明不止一次地介紹過聯利集團的由來及隸屬關係,梅德寶仍然始終沒有搞清楚聯利現在的頂頭上司是誰。秦始明也說過聯利應該徹底的股份化,而且他本人確實也是在年終分紅的時候享受股份回報,可是在德寶感覺,聯利的體製還是老一套多,調動不起員工的積極性,一個明顯標誌就是員工流動太快。
一個公司,員工不流動是一潭死水,員工流動太快是大樹無根。
秦始明是個聰明人,他來深圳很早,北京又有關係,天時地利兼有,但失人和。這是德寶對他的看法。失人和不是他人緣不好,而是他不知道或無意於去攏住不同層次的人,尤其是集團公司的白領。
秦始明哈哈一笑,說,我完全同意你的評價,我是無為而治。你不是說我是二世祖嗎,二世祖和他老子始皇帝的統治術完全不同,所以是亡君之相。
德寶說,無為而治是一種很高的境界,無為而治也是有條件的,你不為,你身邊的人又都想爭著有為,就亂套了。
秦始明說,是的,不說其他,身邊的幾個女人整天吵吵鬧鬧,就令人心煩。難怪老賈要把他那個神經兮兮的老婆從北方發配到南方來。
秦始明要德寶好好接待一下他的客人老賈。他說老賈是個聰明人,經曆也豐富。
德寶說,好好接待也不過打打高爾夫,上小梅沙遊遊泳。他妻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他來,我可不好安排他上別人的地裏幹活,不然詹春梅知道了,不生吞了我才怪。
德寶是在秦始明安排一家韓國餐館給賈立正接風的晚宴上見到他的。
這是一個很有氣質的男人。因為秦始明事先介紹過,所以他知道老賈有六十的年紀,看上去,說四五十,也是可以相信的。一頭烏發——那完全可能是染後的結果——梳得紋絲不亂,麵孔白皙,寬額隆鼻,相貌堂堂。盡管小詹比他小去一截,但是兩人坐在一起,並不覺得這是大夫小妻的搭配,雖然,小詹還刻意修飾過。
秦始明特意為北方來的老賈上了一瓶高度五糧液,其餘都喝啤酒。詹春梅無比幸福地看著自己的老公,說,我也陪他喝白的。說著將自己麵前的一隻紅酒杯汩汩篩滿五糧液。
坐德寶身旁的子屏驚道,沒想到我們身邊埋伏了一顆烈性炸彈。
若像往常,不管子屏說什麼,小詹都會神經過敏,所以兩人間的冷嘲熱諷是常事。以致德寶跟子屏說,你如果跟鞏俐劉曉慶什麼的吵一吵,還可以提高你的知名度,你跟詹春梅吵,有什麼意義呢?
子屏說,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這是德寶曾念叨過的話,子屏以牙還牙。
子屏後來告訴德寶,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為人處事更純粹一些,目的性很明確;女人不同,女人為人處事,常常要拐幾個彎,有些彎拐起來毫無意義,但是就會這樣去做。女人吵架也可以做如是觀,就為吵而吵,哭而哭,沒有什麼意義,吵過了,哭過了,也就是宣泄過了,女人比男人其實更需要宣泄。
德寶奇怪她能這樣認識自己的性別。德寶說,你真要令我刮目相看了。
老公來了,老公就在身邊,詹春梅喜上眉梢,幸福滿眼,每夾一箸菜,每飲一口酒都要側著頭看老公一眼,那一眼又是無限的深情。
德寶這時候才發現,被秦始明“轉嫁”到本公司來的詹春梅經過一番修飾,還是有模有樣的。這使他心裏有一點小小的震動。以前,總覺得眼前這女人自作多情,毫無光彩,要麼是因為子屏說她的不是太多了,要麼是因為不喜歡她那種傻傻的性情。愛情的力量有多大啊,一個被愛情充滿心胸的女人會加倍地美麗,不管這愛情事實上是不是真籠罩著她。感覺,往往比真實更緊要。
德寶與賈立正碰杯以後,告訴他,為了迎接他到深圳來,小詹已經激動好久了,甚至無病找病地去全麵體檢。愛情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秦始明就用小杯倒了一杯白酒去碰小詹的杯,說,老賈,你這次來,可不要辜負小詹的美意。你們離開多久了,半年?要把落了半年的活幹齊了。不然,她就不放你走。
小詹嘟起她那抹得殷紅的小嘴,說,才剛來的,你們就說走走走的,罰你們飲酒。說著自己又先喝了。不僅自己喝得很主動,還時時幫老賈喝。她說老賈有脂肪肝,不能多喝酒的。她說不在他身邊,最擔心的是他在外麵吃飯的時間太多,一到外麵吃飯就要喝酒。她夢裏都時時在幫他的。
一圈人都樂了。
德寶發現秦總的助理劉燦不大說話。劉燦在任何場合都是一個活躍分子,今天卻隻是埋頭吃飯。德寶知道秦總的前妻黃愛珍近幾個月一直在深圳、香港搞業務活動,但這未必是劉燦不高興的理由,因為明顯地秦總不可能與黃愛珍重修舊好。要麼是聯利確實發生了一些問題,令實際的管家劉燦憂心忡忡。
德寶朝劉燦舉杯兩次,還是她身邊的秦始明提醒她,她才回過神來舉杯。
德寶說,劉燦今天像一個冷美人。
劉燦嘴角微漾說,不要轉移目標好不好,今天的主角是詹小姐,接下來是黃子屏,怎麼也輪不到說我的。
德寶說,不管怎麼說,三個女人裏頭,你還是最能與深圳這種環境水乳交融的。
這個評價,劉燦似乎還滿意。她站起來說,我們三姐妹幹一杯。深圳的女人表麵輕鬆幸福,其實,活得都不容易。
對她的評論,子屏表示同感,說,深圳很多的女人,是為了襯托男人的事業而來,結果自己卻丟失了。
坐下以後,劉燦朝她點頭。
惟有小詹一無所知似的,洋溢在幸福之中。
這使德寶想起不記得在哪裏讀到的一句話,無知也幸福之謂。
賈立正說是出差來深圳,但卻沒見他外出做什麼,頭幾天一直在紅樹林文化傳播公司呆著,這裏看看,那裏看看。
德寶不好意思了,說,我們的公司小得不值一看。
老賈說,辦了一年吧。
德寶說,差不多。
老賈說,一年還是起步。但這不是搞企業,文化公司如果選好項,上起來也是可以更快的。
德寶說,可惜就是選項難,換句話說,找不到好項目。深圳這地方,就像阿裏巴巴的山洞,芝麻開門的咒語誰都會念,幸福的地方早都有人看守。
老賈搖頭,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信心總是第一位重要。
老賈說,北方的酒多不多,你到山東、河北等地去看一看,尤其是縣鄉以下,所有的商店都是酒唱主角。去年,就在去年,我還策劃了一種家釀老米酒,采用土陶裝和易拉罐裝兩種,土陶裝的又分大中小五種規格,有度數;易拉罐的也不是單一的甜酒,有酸、鹹、甜多種風味,尤其講天然營養。我把白酒、果酒等風味都吸收了,又改造了。主要目標就是酒樓飯店,那個熱銷!所以,關鍵要有好點子。當然,宣傳也很重要。
德寶說,當然,點子就是知識經濟的一部分。
德寶是在帶老賈去小梅沙的路上,才知道走南闖北的老賈在江西也呆過一年半,而且,就是在贛西,他目睹了情感生活的一種嚴酷。
陰天的海濱就顯出幾分涼意。不是周末,人不多。有風,白浪層湧,嘩嘩作響。有幾艘摩托艇犁波剪浪,飛馳時躍離水麵,岸上便有一兩聲驚呼。
雖然沒有太陽,還是租了一把太陽傘。老賈著一條天藍色的泳褲坐在沙灘上吸煙。小詹是一道來的,相比老賈,她的身子無疑太白了。
老賈說,你看,你真是一個窮人,一身白的!要瘦,要黑,有閑常到海邊曬太陽的,就是有錢人。
小詹在老公身邊坐下說,這麼點工資,當然是窮人哪!在深圳五千八千一個月的人多呢。
德寶有些尷尬,心想如果小詹知道,就是她的兩千塊錢月薪還是老公暗裏寄來轉發給她的,她大概才會在甜蜜的愛情夢裏驚醒。
小詹捏捏老賈的腰肌,說,這裏還皮實,還經常鍛煉啵?
老賈說,咋不鍛煉!小梅呀,你別看我生意場上馳騁,其實也是愛好廣泛。你學中文的,我高中畢業要不是一念之差去當了兵,也上了大學文科,我的文章寫得可好。我給你念兩副對子,公門桃李爭榮日,法國荷蘭比利時。邊念,邊就起身拱背在沙地上指畫。桃李對荷蘭,爭榮對比利,你看,真是絕妙。還有,有酒不妨邀月飲,無錢哪得食雲吞。雲吞在我們北方叫餛飩,也是好對子。
德寶說,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老賈得意道,再來點帶色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黑燈跳舞好揩油。
這一聯小詹聽懂了一半,嘻笑著挽住老賈的臂膀,問,還有沒有?
老賈說,當然有了,不過這你就不一定聽得懂了,西山白雪三城戍,南國紅眉七鑊開。這裏有點男女的意思在裏頭,是雅中俗。
小詹指著沙上的“鑊”字問,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老賈說,是鍋的意思。
小詹不解,鍋,七口鍋表示什麼男女的意思呢?
老賈拍拍妻子的頭說,你就別打破沙鍋問到底了,這不是你的文化好理解的。小詹一點不惱,反而興興頭頭地到海邊揀拾什麼去了。
老賈說,我愛讀武俠,讀雜書,這些對聯都是書上讀來的,沒準我在深圳呆幾天,就會弄出幾條孤對來,讓你試試。
德寶說,別看我學中文,對對子一點不行。別說孤對,就是容易的對子,我也不一定吃得爛。
老賈就開心地大笑。
老賈說,你問我為什麼不老,其實就隻有兩個字,開心。我這一輩子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可多,但是我基本上能做到不生氣。你是老表,就給你講講在江西的事情吧。
老賈是六四年冬天到江西的,當時他作為華東某單位一名文化幹事隨工作隊到贛西鄉下搞四清。他當時與另一名姓馬的隊員分在一個第三工作小組,他是小組長。小組分在一個大隊,這個大隊距公社有十多公裏。剛來的時候,幹部怕他們,群眾也怕他們。幹部怕他們,是因為名義上他們是為清查四不清的幹部而來;群眾怕他們,是因為知道工作組呆不長久,若是跟幹部過不去,工作同誌走了,還是得歸幹部管,怕打擊報複。
起初,大隊給他和小馬都安排了食宿。大隊有公灶,不一定天天開夥,有個大嫂叫做飯就來。現在來了工作組,就讓她天天過來安排兩人的一日三餐。住則在大隊樓上,緊挨廣播室有間空房。他和小馬各有一張床,並排在窗的左右。窗子原來沒有玻璃,是他和小馬住進來以後,大隊長臨時叫木工來裝的。
大隊長姓吳,叫吳細根,是個瘌痢頭,一年四季在頭上扣一頂黃軍帽。他當時感覺,吳細根對他和小馬的態度,既熱情又警惕。
下來之前,公社幹部就介紹過,明山大隊的大隊長吳細根是一個工作能力很強的人,文化也比較高,完中的高中生,二十一歲就當了大隊長,一幹就是八年,把明山大隊這麼一個落後的地方,搞成了縣裏的先進單位。老賈在大隊部也確實看到,所有的上傳下達的材料都分門別類,用鐵夾子夾在牆上。他後來在其他大隊看到《江西日報》及地區的《贛中報》一到就被拿去包鹽包糖卷煙抽,這裏卻整整齊齊地夾在那裏,連過月的報紙也一摞摞堆在櫃子上頭。吳細根在廣播裏說話也是講的普通話,雖然還帶有地方口音,但畢竟是普通話。這在全公社或者說宜春地區恐怕也是絕無僅有,因為賈立正剛到的那個月,聽公社幹部的話也是費勁的,即使單獨與工作隊的人談話,公社幹部也大多數說不好普通話。語言不通,是他下來以後立即感到頭疼的一個問題。有了這麼一些原因,所以老賈一開始對吳細根可以說是十分好感。
老賈那年也才二十來歲,才剛戀愛,可是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吳細根已經有四個小孩了。吳細根開始叫他賈組長,很快就改口稱他老賈,畢竟,叫老賈要親切很多。吳大隊長跟老賈說,你要是沒談戀愛,就到我們明山找一個。明山山好水好,女妮水色好。以前乾隆皇帝選妃子,都要到明山來挑的。
老賈問德寶,你們江西人是不是都特別看重女孩子的膚色?德寶想了想說,這個水色,不僅僅指膚色,也是指膚色透露出來的整個形象。
老賈說,簡單地說,他們就用水色好表示一個女孩子的漂亮。德寶表示同意他的概括。
老賈當然未必相信曆史上有乾隆皇帝或別的什麼皇帝來過明山選妃子,盡管後來縣文化館的一個同誌言之鑿鑿地告訴他,宜春公園的“春台”二字就是慈禧的手書。春台,果然是有一個綠樹蔥蘢的山丘,但或也含有風情旖旎的意思,堪稱一語雙關。一個周末,吳細根開著大隊僅有的一部豐收牌拖拉機到宜春,四五十公裏路,走了一兩個鍾頭,老賈和小馬趴在拖鬥裏幾乎顛散了架,到宜春已經又餓又累。將拖拉機停在街邊,同樣一臉塵灰的吳細根到“油貨”店買幾塊油餅塞到他倆手裏,就興致勃勃地去春台公園。春台公園,在當時就到過上海、廣州的老賈看起來,簡直就不值一提。他記得裏麵就是一些楓楊樹、槐樹與樟樹之類。站在頂處,也看不到宜春的全貌。從春台下來,吳細根又開拖拉機把二人拉到所謂宜春八景之一的化成岩。至今憶起,老賈覺得化成岩還可看,不僅化成岩在城外而盡收全城於眼下,而且,山下的秀江清澈秀美。景觀的開闔度比較大。吳細根站在山頂上說,我們宜春的女妮就像秀江一樣惹人想呢。下山的時候,吳細根還叫他二人猜一個謎,謎底居然是女人的私處。兜開謎底以後,吳細根就哈哈大笑。回家路上,他二人怕再乘坐顛死人的拖拉機,就借故還要在縣裏辦點事情,叫吳先回去,然後他們搭班車返回明山。
回家路上,小馬跟老賈說,吳大隊長三句話不離女人,還要給我們介紹對象,他是不是有什麼經濟問題,想腐蝕我們。
老賈沉吟道,既然下來了,總要搞清一點問題,如果他有問題的話。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就分別到村裏去走訪,也參加勞動,漸漸地就有一些問題反映上來了,而且,基本上是針對吳大隊長的。明山大隊有一個總支書記,是個老土改,人比較厚道,自從吳細根當了大隊長以後,抓工作風風火火,也得上級信任,總支書記就漸漸淡出,況且他身體也不好,總支的工作也基本上由副書記吳細根兼著做了。
這晚,賈立正與小馬兩人在馬燈下(明山大隊那時的供電很不正常)將搜集的情況彙總,計有反映吳吃吃喝喝的三條;反映吳工作粗暴、打罵社員的五條;反映吳作風不好,亂搞男女關係的十二條。這十二條反映男女關係的,涉及到的女人就有六人之多!
經調查,吳的吃吃喝喝,多半是在代銷店賒高粱酒,每斤散裝酒五角二,一共賒了七斤,總值三塊六角四分;在副食店賒豬肉十二斤,每斤七角二分,總值八塊六角四分。這些賒賬後來已有部分在大隊會計那裏做賬,所剩部分無疑也是想等待大隊有錢以後衝賬的。吃喝基本上都注明了上麵來人,屬於陪客所吃,所以問題不算太大。至於打罵社員,多半是在冬季修水庫時發生的,各大隊分段任務明確,明山大隊的任務因為落在其他隊後麵,要插白旗了,吳細根就罵人,罵得很難聽,連人家婆婆女妮一塊操;而且,用棕繩或篾條抽社員的屁股,不管男女老少,誰動作慢了抽誰的屁股。下手重的時候,褲子都被抽爛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老賈解釋說,當地農民一般情況下,飯是幹稀調劑,基本能吃飽的,但是絕不富裕,上水庫或者下水田,男男女女穿的都是破衣爛衫、補丁貼補丁,所以吳細根的棕繩與篾條會抽爛他們的褲子就不奇怪了。
除了在水庫打罵社員,還有就是以生產隊為單位往公社送公糧、賣餘糧的時候。糧庫也搞評比,如果哪個生產隊送賣的糧食沒有曬幹,或者沒有用風車車幹淨,總之是糧食沒有上等級,影響了大隊的成績,他又會罵娘,在糧庫就開始罵,回到大隊,又在廣播室裏對著麥克風罵,罵得十裏八裏都聽得見。
如果說吃吃喝喝與打罵社員都比較好處理,情節也不算嚴重,那麼男女關係就複雜得多。賈立正與小馬的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前者有過戀愛史,目前的戀愛關係處於若即若離狀態,總之是沒有進入理想的情況;後者可以說從未有過與女性打交道的經曆。小馬是家裏正準備給他介紹女友的時候,就被派到工作隊遠離了家鄉。
下鄉之前,他們知道下鄉的主要任務是搞社會主義教育。一九六三年二月,毛澤東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推薦了湖南省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和河北保定地區“小四清”(即清理賬目、清理倉庫、清理財物、清理工分)的經驗。六四年一月出台的《農村社會主義教育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就是後來簡稱的《二十三條》,規定城鄉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今後一律簡稱“四清”,“四清”的內容為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和清思想。盡管來江西之前與之後,都有集中的學習與講解,甚至有少部分的個案分析,老賈始終感覺所謂政治、組織和思想都比較模糊,隻有經濟才是實實在在的問題。所以,經過清賬發現吳細根似有若無的經濟問題不大,不禁有些失望。
他這時候感覺吳的男女關係問題是一個燙手的紅薯。
事後回想起來,當初真不該對吳的男女關係感興趣,而且動了一查到底的決心。他把這種興趣歸結為好奇心。不查吧,問題已經反映上來了;查吧,這種事情畢竟又不像經濟問題那樣可以大張旗鼓、理直氣壯地去做。再則,他和小馬在這方麵都還嫌嫩了點。所以,在屋裏他和小馬說笑,吳細根你什麼事情不好多,偏偏多這種事情呢!
起碼有兩三個女人其實是比較好了解的,一是廣播員小蕭,一是做飯的大嫂——至今已經完全忘了她的姓氏。這是因為小蕭的播音室就在他們隔壁,早中晚三次播音她是必定要來。公社與大隊播音員是令人羨慕的職業,難怪小蕭臉上總是掛著笑。小蕭喜歡穿一件白底灑藍色碎花的府綢襯衣,一條當時鄉下很少人穿的米黃色長褲。長辮子。依現在的審美標準,她是胖了點,臉很圓,眼睛也很圓。小蕭在話筒前的普通話有點咬文嚼字,不像平時說話自然。比較而言,老賈喜歡聽她不大標準的普通話,不大喜歡聽她的咬文嚼字。
有一段時間老賈都在琢磨,小蕭會跟已經是幾個孩子的男人好嗎?如果老吳真跟她有一腿,又何必安排他倆住在播音室的隔壁?
但是,不由人不信的是,有兩三封信都說吳細根跟小蕭好,並且告訴工作組,如果想抓奸,就到河邊的那片板栗樹林裏去,那是二人幽會的老地方。
做飯大嫂跟吳細根好就更有悖常情,因為大嫂實際年齡比吳大五六歲,而且,相貌十分出老。她幾乎是不加修飾,頭發總是亂蓬蓬的,熱天穿一件粗布衣衫,扣子常常半敞,下垂的乳房毫無誘人之處。
說吳與她有男女關係的信說,多次看見他們就在廚房裏做那種事情。
盡管地點交代得很詳細,老賈和小馬還是恥於去現場捉奸。但是這並不說明他們沒有好奇心與榮譽感,尤其是後者,激勵著他們想去把問題搞個水落石出。他們於是分工跟蹤吳與蕭,果然發現吳和蕭在夜色中分頭朝河邊的板栗樹林而去。他們發現這對男女同時在一摟多粗的板栗樹林子裏消失了,就班師回朝。老賈和小馬畢竟還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無意於窺見那一幕,盡管回來路上,各自想象著那發展的一幕就有些激情難抑。
老賈原本想分頭調查小蕭與做飯大嫂,但是小馬不同意,讓他任選兩個女人之間的一個都不行,他怕他一開口,沒嚇住別人,自己先自羞倒。再說,如果出了什麼意外,一對一,怎麼講得清楚。於是,改為兩人一道調查。
先調查小蕭。那晚小蕭播音完後,把她請到房間裏來。通常播音完是晚上九點,農家睡得早,如果不是夏季,到九點就基本上都睡了。平時,小蕭偶爾也會到這邊來串串門,那多半是來借小說或者雜誌。小蕭未必對看小說雜誌有什麼興趣,老賈發現她借過的書有些不見一點折頁的痕跡就還了過來。相對來說,她更喜歡找歌本,如果發現《中國青年》或者別的什麼雜誌上有歌曲,她總會認真地抄在一個軟皮本上。小蕭一到房間來就感覺氣氛不大對,因為小馬表現得過分熱情,又是倒開水、又是端點心,弄得她剛坐在床沿就問,是不是你們快走了?收拾得這麼幹淨。
老賈說,我們任務還沒完成呢,怎麼會走呢?你希望我們走嗎?
小蕭說,我不希望,可是有人希望。
老賈一愣,問,什麼人?
小蕭說,哪有什麼好人,還不是地主富農。
明山大隊方圓十裏無甚富戶,所以土改的時候搞得很吃力,被劃的幾個富農地主在老賈看來,還不及他在蘇南工作時遇到的中農家境好。為了了解明山的階級狀況,老賈下來以後,重點調閱了一些農戶原始契約材料。
小蕭說,富農吳一村的兒子吳小彬就不止一次問過她,工作組怎麼還不走哇?這樣的話,他也問過別人。
老賈相信小蕭沒有講假話,她這樣彙報的時候,一臉天真無邪。但是老賈也不大相信吳小彬父子敢做什麼壞事情。因為,大隊的拖拉機是讓他開的。為什麼放心讓吳小彬開拖拉機?吳大隊長有一個很合理的解釋。開拖拉機是一個明擺的肥缺,路上捎兩個人,帶一些貨,都可以暗裏收錢,就是給隊裏拖東西,也是可以撈點油水的。這樣的事情在好幾個拖拉機手裏都發生過,不管貧農、下中農甚至雇農,都會被拖拉機的駕駛座所腐蝕。換上富農的兒子吳小彬,情況就起了根本性的變化,他從沒有利用過手裏方向盤給自己謀過一點私利。他不是不想,他是不敢。那次他開拖拉機到城裏去拉化肥,恰好他娘急性闌尾炎也要到城裏去,他空車出去,就是不拉他娘,他娘後來是他爹用板車拉到四五十公裏的縣醫院去的。因為搶救不及時,造成闌尾穿孔,不治而死。